很多年了,一直想为母亲写点什么,却总是不知从哪落笔。今年,母亲跟我住在了一起,时不时跟我聊起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个线头才如显影液里曝过光的相纸上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适逢母亲今年虚岁八十,按照民间“做九不做十”的寿习,便想籍此成文,以为祝贺。
不知道是母亲的一生太平凡了,平凡得不足以让人留下什么美好回忆,还是自己少不更事,从小粗心大意,没有细心领略过母亲的大爱,搜肠刮肚起来,还真是找不到母亲任何值得称道的“大才大德”。在我童年的硬盘里,只依稀记录着两件事。一件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那是一个饥馑荐臻的年代,一天,二姐背着弟弟,牵着我,十一点多就来到村口等母亲。那阵子,母亲好像在公社出什么工,每天都能节省一二个馒头回来,供我们姐弟分享。记得那天太阳好烈,我们姐弟三人躲在村口的一间茅屋下傻傻地等。突然,天空下起了大雨,把我们逼进了茅屋,进退不得。我们以为母亲今天中午不会回来了。让我们又惊又喜的是,不一会,我们看到,母亲头披着一件衣服冒着雨还是赶了回来,把省下的一只馒头带给了我们。我嚼着母亲分来的小半截馒头,望着母亲湿漉漉的身子,眼里沁下了不知是辛酸还是幸福的泪水。
母亲虽然没有太多的时间管教我们,但对我们姐弟七人要求很严,要是我们有谁做了错事,即便是事后几天才知道,她也绝不放过,尽管鉴于学识有些做法不一定对。有一年冬天,我不小心夜里尿床了,又不敢告诉大人。第二天晚上,因被子湿冷,我磨蹭着半天不想去睡。母亲发现后,以为是我怕冷不愿起床小解,才尿到床上,便追着我打。我痛得受不了,钻进了床底下,母亲还不解气,找来棍子继续追着打,直到父亲知道了才劝开。
这并不是说母亲缺少爱心,对家人过于苛刻。其实,母亲有一个非常博大的胸怀。1950年,母亲18岁,就在那年,她跟我爸爸结婚了,那时我爷爷已经故世二年,上有老——51岁的奶奶,64岁的曾祖父、曾祖母和93岁的玄祖父,下有五个尚未成年的弟妹,最小的叔叔才9岁。一方面要照顾好老人,让他们颐养天年(玄祖父终年95岁,曾祖父和曾祖母分别享年73岁和84岁,祖母享年60岁),一方面还要配合父亲完成弟妹的教读婚嫁,设法让三个叔叔都参加了工作,其中最小的叔叔还上了大学,试想,如果母亲没有戴天履地的仁厚和任劳任怨的坚忍,这份责任如何得以完成?更何况,与此同时,她自己还要生育教读我们兄弟姐妹七人!
母亲这一辈子真可谓殚精竭虑,含辛茹苦。1983年,父亲积劳成疾不幸去世,刚上大学的我曾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让她安享晚年。谁曾想,世事艰辛,随着两个弟弟的相继成年成家,照看孙子又把她纠缠得不得安宁。直到五年前,我因公出差路过老家,顺便给母亲捎带了一箱苹果和其他滋补食品,在家里找不见母亲的人,便向侄女询问,方知母亲上山拾柴火去了。我的心如同突然遭到刀割针扎般地难受,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细想,赶紧往后山上望,看见母亲已经挑着柴火从山上颤颤巍巍下来,便一路小跑过去,眼泪汪汪地从母亲肩上接过柴火,帮她挑回了家。回到家,我顾不得那么多,当即给身为兄长住在身边的二个哥哥打电话,第一次质问起他们过问过母亲的生活没有来。这件事给我震动很大,遂下决心要彻底解决母亲的赡养问题。在我的提议下,次年春节,我们兄弟几人在家协商,就如何赡养母亲达成了一致意见,母亲这才彻底远离了劳作,得以安享晚年。
起初,母亲担忧不习惯这边的环境,不太愿意过来跟我住,我也有这方面的担心,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后经多方工作,母亲总算消除了顾虑,同意让我接了过来。聊以慰藉的是,现在,母亲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身体很好,饭量也不错。只是在我内心,有一个愧疚常常令我寝食不安:当年第一次听说母亲掉牙后,提出给她装假牙,她每每以以后再说推脱,就这样一拖再拖,直至最后不剩一颗了,也没装上。去年带她去看牙科医生,却被医生告知,母亲牙龈已经完全退化,无法安装。由于这一失误而导致的母亲饮食的不便和自己内心的不安,也许会伴随完母亲的余生。痛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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