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寂寞无行旷野风

发表于-2011年05月07日 上午10:34评论-5条

七岁的某天下午,阿毛从学校回来,从此便失了学。所谓学校,不过在几幢房里,一些学生听教师授课。做作业令人厌烦,进考场赛过上战场--冲上前的是好学生,退下阵来就是逃兵。

阿毛上不了战场,属逃兵一类。

阿毛走进学校,耳听学生的大合唱,眼望闪闪烁烁的白粉墙,兴奋难耐,以为学校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然而不久,阿毛起立回答问题,嗫嗫嚅嚅,半晌说不出话。阿毛脸红脖粗,惹得同学们一阵讪笑。尔后,他就被称为结巴,成为同学们作弄的对象——阿毛与同学说话,对方就要学他。

阿毛那点兴奋,也就凋零下来了。

阿毛口吃,早在三岁——三岁的世界很模糊,拿什么都口馋,见什么都想玩。阿毛的父亲,同妻子斗殴,火旺气盛。阿毛在一旁哭着,父亲粗大的巴掌掴来,打得他耳门嗡嗡一片。阿毛几天没说话,再要说话,已成謇巴。

七字本身并不差。《圣经》上说,上帝用第一、二、三、四、五、六天造万物,到第七天,万物造齐,就停止工作,把福赐给第七天,定为圣日。因此第七天在西方为礼拜天,可以休息娱乐。七很吉祥,人人都想攀上。然在中国,七,去也。太古的时候,世上有三个人,叫做儵、忽、混沌,儵在南海称帝,忽在北海称帝,而混沌正好在中央称帝。儵忽俩常到混沌家玩,混沌待他们厚道。日子久了,忽和儵就想报答浑沌,他们想别人都有七窍,为什么浑沌没有呢?他们就在第一、二,三、四、五、六天给浑沌凿开了六个孔,到了第七天,第七孔刚一凿开浑沌就死了。所以七字与死有关。也许是因了这个神话,在中国,一切与七沾边,人们都不喜欢。 

阿毛七岁失学,不是什么好兆头。

七岁的阿毛,家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父亲被人批斗,进了“五七”干校。

阿毛的父亲没犯什么错误,只是运动一来,红卫兵小将就起哄,要揪当官的,谁的官大就揪谁。阿毛的父亲是当权派,因此也就被赶上了批斗台。

阿毛的父亲,大字不识,因为对土改有贡献,被提拔到人民公社,坐了第一把交椅。此人尽管一字不识,但办事认真,五年不到,就升到县农业局局长。阿毛的父亲优点多,可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脾气粗暴,虐待妻儿。

我认识阿毛十八年了,以前关系还可以,只是后来吵了架,双方不再往来。

我认识阿毛时,他才十六岁,个头适中,平头圆脸,五官开朗。我对他有印象,还是那天他同父亲打了一场架。

我正在车间干活,忽听到隔壁雷吼。我跑过去时,阿毛正同一老人大打出手。

“打死各抬各。”

老人是他父亲,但见他呲牙咧嘴,破口大骂,挥动手臂要揍阿毛。阿毛面带凶气,猛虎一般扑去,把父亲打在煤堆上。老人一脸煤黑,站起来吼着:老子砍死你。两眼朝四面望,望到车间主任,却不见阿毛的踪影。

阿毛后来说,那一回他终于出了口气,打倒了老不死。

我问他为什么打父亲。

他眼一瞪,说老不死不是人,要不是他我现在不会这样,我这一生被他毁了。

他说话打结,上气不接下气,像电池不足的钟。

阿毛与父亲结了仇,说世上最恨的就是他父亲。

阿毛恨他父亲,一定有很多理由。不久之后,我听人说,他的家不在县城。

阿毛的家在林镇边。镇是县里的重镇,街不宽,但两旁有樟树,人走在下面香气扑鼻。街呈丁字型,越往里越窄,也就越热闹。街南边有条河,河上荡着小船,水盛时也有几艘机帆船开至长江观大风景。街上因这条水路,与别的小镇就不同。水路虽好,可也有不好的时候,每到汛期,河边必死几个人,或坍塌几栋房屋。

有年秋天,阿毛父亲回家时,发现家里的屋被水冲了,喊女人也不见回音。洪水冲走了他的女人,让他打了光棍。

不久,他弟弟从县城带来一个女孩。女孩娟美出众,叫他瞧着都心动,可是一想到自己已近壮年,女孩不到二十岁,又是弟弟的心上人。兔子不吃窝边草,因此也就不作非分之想了。

可是不久,爱神在他脑海出现,让他与弟媳妇在梦中会面。于是他白天工作单相思,一心念着那女孩,怎么才能使她成为自己的太太。弟弟还年轻,女孩多的是。再说那女孩未结婚,不能算是弟媳妇。我和她相认,说不定就是缘分。

有天中午,他因为在街上喝了酒,回到家时有几分醉态。他瞧见那女孩坐在屋里看书,便问道弟弟到哪里去了。女孩说他钓鱼去了。他心头大喜,以为来了机会,开始与她套近乎。

“乡下的日子还过得惯吧?”

他朝她逼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不禁心血来潮。趁着酒兴,他把她抱住。

女孩变了脸色,说刘书记你自重。他力气大,只用了几下就把她征服了。

事后他很兴奋,弟媳妇成了他的女人,还是干干净净女儿身。他安慰她,说不要紧的,男女就那么回事。你现在失了身,就该成为我的女人,你成了我女人,不愁没好日子过。

女孩发现事已至此,也就由不得自己,可总觉得对不住恋人。为报答他,在结婚前夕,就把已染的身子给了他。

于是便有了阿毛。

阿毛生下来的时候,谁也不像,可是两岁时他的长相偏向叔叔,到三岁上,不说身材,阿毛看去就同叔叔。阿毛这长相叫父亲纳闷:这孩子怎么像他叔叔?

他记得与妻寻欢时,她的下身见了红,把床单印红一大片。阿毛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戴了绿帽子?于是他就追问,他发现女人的眼神不自然。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心头火起,两耳光劈向女人,阿毛咋回事?不说老子要你的命。

女人不得不承认。

打那后,阿毛的父亲不给他好脸色。阿毛正值说话阶段,父亲不但不教他语言,反而拳头不断。阿毛要说话的欲望,也就萎缩了。

阿毛是私生子,又是结巴,很小时,不仅受父亲虐待,而且还受孩子们的欺负。孤独与愤怒堆积心头,势必成为火山。

阿毛十七岁时,正逢四月清明,乡野的坟茔上,清明旗迎风招展,满耳是爆竹声。四月是死人的季节,混杂着回忆与欲望。这天阿毛十七,十七岁的他很苦,家人都上街去了。阿毛独自喝酒,回想十几年来的生活,愈想愈不是滋味。阿毛看穿世人,世上没一个好人。父母离异,父亲不把他当人,母亲待他不怎么样,即便是他叔叔——他的亲生父亲,他也对他没好感。叔叔而今三十多岁了,仍未成家。他总是偷偷与母亲约会。既然父亲与母亲离婚,你就应该站出来,与母亲结合。阿毛也想到师傅,十三岁时去学篾匠,整天跟着师傅,说话结巴,做事呆板,惹起师傅的不满。他说他没出息,像一头猪。

阿毛七岁就失了学,从未与人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能不像一头猪么?十六岁招工去打铁,师傅同样没好言语。他心灰意冷,以为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

阿毛恨他父亲。

阿毛长到十七岁,就像一根病态的树,虽然外表不错,可内心是扭曲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好像与他作对。酒喝到半斤时,他醉了,想离开这世界。于是便想到绳子。正当他脑袋伸进绳圈里的时候,他二弟来了。

“哥你干啥?”

“你不管。”

弟弟吓呆了,连忙喊救命,撒腿跑出屋。

阿毛寻短见不成,却成了厂里的新闻。

我听到后奇怪,十七岁是幸福的年龄。为什么要寻死呢?

我走进阿毛的家里,不觉感慨万端。八十年代,无论怎么说,城里人再穷,住这样的破屋就令人寒心。屋里狭窄不说,单是外表,比老山区的茅庐还要破败。屋用一些竹杆和泥土糊成。风吹过壁缝,里面如同户外一样寒冷。地面未铺水泥,到处坑洼。即便有家什,也只有一口大柜,一张简易床。不过,朝阿毛母亲一看,我发现这女人穿着整洁,看去不同普通妇女,像一中年教师。尽管左眼已残,可是并不难看。他对我谈起阿毛的近况,说阿毛脾气犟,动不动就打弟弟,你要好好帮助他。阿毛在一旁笑笑,也不岔话。他身边立着三个弟弟,衣服上有些补丁。我想,一家五口靠一女人做工,要维持生活,的确不易。阿毛当时学徒,一个月拿不到几个钱。

一天上午,我在房里写稿,阿毛走进来,瞥见书架上的图书,激动不已地问:你在自学么?我说在学英语。

“你告诉我学吧。”

瞧他激动的表情,好像只有通过自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叫别人瞧得起。

我说你学外语可以,只是文化太低,恐怕没耐心。学外语很难,你吃得苦么?

他说吃得。

他弄来几本初中英语课本,要跟我学。我说你中文不好,看报都不行,还是先学中文吧。

我给他一本字典,教他拼音。起初几天他很认真,只是反应迟钝。一个月不到,他就摇头叹息,说自己不是学文化的料。他想去公园学武。

早晨空气新鲜,朦胧的公园晃动一些人影。我跑进林荫道,耳听拳打脚踢的声音。阿毛躲在树林里,悄悄偷看几个青年打拳。

我走过去问他,为什么不进去学。他说交不起钱,只得偷看别人练。

阿毛练拳,半生不熟,又没跟过师傅,练了一月,打不出一套拳来,且基本的武步都不会,正同他说话,成为别人嘲弄的话题。

有天阿毛上班,身边围来几个青年。其中一个叫烂四巴的青工对阿毛说道:阿毛,听说你在学武,我想讨教,敢和我交手吗?阿毛面红耳赤,心在突突地跳。

烂四巴冲上来,一下子就把他放倒在地。阿毛两眼冒火,从地上站起来,飞起一脚。烂四巴没踢着,自己却倒下了,周围一阵大笑。

平时在车间,阿毛最恨的就是烂四巴。烂四巴嬉皮笑脸,常拿他取笑。阿毛进车间没几天,烂四巴就对他说:阿毛,我问你1加1等于几。阿毛的血涌到脸上,心里说:狗日的烂四巴,老子没得罪你,你干嘛要捉弄老子?

“我、我没读、读两年书,加法还、还会的,你、你又懂、懂多少?”

“我、我没你、你懂,2 加19再减22等于几?你答出来我给你一百块钱。”

旁边看热闹的青年就说:阿毛要得,一百块钱值三个月工资。

阿毛很激动,心愈跳愈快了。

“2加19等于21减21等于等于等于。”

阿毛算不出来,脸红得像关公,心里要骂人,可是语言不打一处来。阿毛变成一声哑。

阿毛加减都不会,一度成为厂里的笑话。

阿毛闹着要上吊。

我没惹你烂四巴,你他妈为什么惹我呢?阿毛扪心自问,问着问着,便从迟钝的动物状态中醒悟开来,人不能太老实,你想改变自己就要不老实,就要对别人狠。

阿毛把狠发在小弟身上。他有弟弟三个,最大不过十岁,最小才六岁。仨弟中唯有小弟不口吃,而且目中无人。阿毛先从小弟开刀。

“四毛,你给老子过来。”

阿毛终于说出一句完整话。然后拿起一本字典,两眼注视着小弟。

“这书是不是你撕的?”

四毛不回答。

阿毛不再多问,一拳把小弟打倒在地。小弟的脸变了形,哭声破空而来,犹如狼嚎。阿毛雷霆大发。

“不准哭,再哭老子打死你。”

人占上风的时候,怎么就不口吃?阿毛为这个发现甚为激动,好像悟出了人生的大道理。

以后不管对什么人,老子都要占上风。

阿毛来到车间,看到烂四巴高大的身影逼过来,不知怎么的,备好的话早已忘却,胆也没有在小弟面前大了。没待他开口,就听到咄咄逼人的声音。

“阿毛,你要对爷爷说什么?你还想赌吗?”

阿毛听见烂四巴在自己面前称爷爷,就回了一句:你他、他妈的。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烂四巴打在地上。

“老子是你骂的?”

阿毛下意识地说,老子要骂,操你的娘。

可是嘴不争气,说道:不、不骂。

阿毛回到家时,发现自己的床变了样,暗自忖道:谁弄了我的床。

这时仨弟弟挡在面前,齐声说道:我们弄的。

阿毛挥拳,打着大弟的头。正要来第二拳,背心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阿毛火冒三丈。

“谁打的?”

“我们。”

阿毛一手提起四毛,一手揽着三毛,突然头被木棒敲了一下,于是丢下三毛四毛,朝二毛逼过来。这时,母亲出现了。

“你们在干什么?”

阿毛发了威。

“老子要打死这几个杂种。”

母亲解围,却不料被阿毛一脚踢倒在地。

阿毛扑过来给母亲两拳。

“你养的三个杂种。”

三个弟弟,见阿毛打自己的母亲,就异口同声地喊道:打死私生子,打死结巴,打死吊死鬼。

人活在世上吃饭做饭,如同鸟儿觅食,不能算生活。所谓生活,即是人之间的交流与比较。交流是生活的源头,世界是比较的世界。一个小孩生下来,你把他丢在一边,不与别的孩子交流,长此以往,他就变成低等动物,甚至比动物还疵呆。

阿毛三岁口吃,七岁失学,活在世上,虽然有一张嘴,但很难与别的小孩说一句话。十七岁成年,看上去英俊可爱,可是因为说不上一句完整话,又认不得几个字,尽管有一双大眼睛,可是中看不中用。尽管他知道三岁的小孩都会比较什么的。比较是人类的天性,男人比较金钱,女人比较装扮。阿毛看见别人比来比去就心痒,然而自己如何努力,总是无法与人沟通。阿毛与人之间的交流渠道闭塞了,走在世上,迷雾茫茫。

你在街上,看见一人沿街边走,两眼俯视地面,仿佛这世界,这背景与他无关。假如你走过去让他叫你,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尽管他看见了你,可是想没看见一样,把你抛在身后,这就是阿毛。

阿毛十七岁的时候,白天做工受人嘲弄,晚上回家欺侮小弟,之后独自钻进梦里。阿毛做梦,儿时的故事接二连三的出现。频繁出现的是被父亲痛打的场面。父亲手拿一根竹棍朝他劈来。他五花大绑,跪在板凳上。父亲要他认罪,他不让步。接着梦境变幻,他眼里显出很多人头,个个青面獠牙,对着他大吼大叫。他看见父亲递给母亲竹棍,竹棍朝他劈来。接着就变成一场接力赛,竹棍送到叔叔手上。接着是姨姨,接着是大弟、二弟、三弟,接着烂四巴、车间主任、师傅。阿毛醒来感觉身上的疼痛。人倒霉的时候做梦都倒胃口。我操他的奶奶,这么骂着就朝身边的小弟打来,直到家人惊醒。

阿毛十八岁的时候,打弟弟、母亲成了家常便饭,一天不打他就心里不平衡。母亲无奈,把所有的亲戚叫来,对阿毛说:阿毛你不能在家里住下去了,你再住下去你几个弟弟会被你打死。面对眼底下的亲戚,阿毛决不退让,说他一定要住。

母亲就变了脸,说他要住她就搬出去。在坐的亲戚一阵*动,纷纷指责阿毛。说阿毛太不像话。阿毛受到责难,觉得这些亲戚没一个好的。阿毛同母亲僵持了一会,大家拿他没办法。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姨说话了。

“阿毛,你现在也十八岁了,应该替母亲分忧,家里这么窄,你就到厂里去住,过一段时间再回来,说不定你同家里的关系会有好转。”

阿毛想了一下,说到厂里住可以,他的工资一分也不给。

母亲答得干脆,说他的工资她不要,只要他不在家里惹事。

阿毛搬进厂里,住在我对面。起初见小铁匠、矮老二住在里面,就很不情愿。厂长知道后,不冷不热地对他说:刘平,厂里只有这间房有空,你不进来,别人会进来,你想想吧。

阿毛想小铁匠、矮老二个头小,比自己矮得多,我住进去,可以在里面称王称霸。

阿毛走进来时,恰好撞见小铁匠和老婆睡觉,感觉兆头不好。

“唉,小铁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要打豆腐,怎么就望了关门,怪不得别人说你脑子里差螺丝。”

阿毛第一次领工资(以前都是母亲出面),见比别人少了二十元,就板起面孔对坐在对面的出纳说:我怎么这、这么少?

出纳是副厂长夫人,出了名的泼妇。

泼妇的脸变了一下,学着阿毛的腔调说:我怎、怎么知道?

阿毛见女人学自己,一拳朝她打去。女人一仰头,他的拳头落在女人的左乳上。泼妇反过来一巴掌,打得他脸上乒乓响。

“流氓。”

阿毛同女人打了起来。男不同女斗。阿毛被带进厂长室,像一个罪犯,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你回去写检查。”

阿毛不会写检查,月底发工资扣了三十元。

阿毛走进房里,见小铁匠的女人坐在床上。女人长得白嫩,看上去比小铁匠要强得多。女人叫李方,长着一对杏眼。女人见阿毛英俊可爱,就想调戏他。阿毛抽什么烟?给我来一支行不?

“行。”

阿毛递烟上去的时候,看见女人肥硕的*房就想摸。女人觉察到他的企图,就说:坐,阿毛我给你看手相。

女人看手相的时候,两眼就挪到阿毛的脸上。

“阿毛你今年十几岁?”

“十八岁。”

阿毛同女人说话不口吃,只是声音不大。

“十八岁正是谈朋友的时候,想不想要女朋友?”

“想啊,你是不是帮我找一个?”

“可以。”

女人说着就握着阿毛的手。阿毛也不推辞。女人慢慢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问道:感觉如何,阿毛?

阿毛一阵冲动,恨不得一下子尝尝这女人的滋味。

“不要冲动,阿毛。”

女人近几天身体不适。小铁匠因为上次*爱被阿毛打断,老大不痛快。每次*爱时,由于自卑心理,上了一阵,临了还是吃力不讨好。老婆该不会同我离婚,找上阿毛吧?这么想着,便想成了心病,几乎弄成阳痿。

李方刚结婚,就遭到意外,很不甘心,就想偷人,于是就勾引阿毛。

李方同阿毛搞到床上,脱得一丝不挂。突然,门被推开,矮老二撞进来,看见这种场面,便阴险地笑。

“阿毛你也真是的,小心铁匠砍你的头。”

阿毛同李芳的事传开,弄得小铁匠嚷着要他的命。阿毛在厂里住不下去了。

二十年前,阳城有这么一位女孩,在男朋友家玩,不幸被朋友的哥哥*奸。这是不是因果报应?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这女孩从此悲哀下去,一生劳苦,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十七岁的时候,女孩想上吊,为什么不成,也许是上帝在捉弄她吧。再过三十年,女孩渐老,看去形同祥林嫂。

世上不幸的母亲颇多,可是有几人像这位母亲悲惨呢?芳艼悲惨,祥林嫂悲惨,那是社会制度造成。而芬芬的悲惨如何造成,请读下文。

多年前某一夏天的中午,芬芬和丈夫的弟弟在自家小屋吃饭,阳光穿过泥糊的竹墙,在阴暗潮湿的地上形成排笔的模样。这时,门前响起脚步声。芬芬一看,发现背着包裹的丈夫回来了,走过去接包裹。丈夫瞥见走出来的弟弟,脸就变了。这女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来这里做什么?芬芬说他来帮自己做事。丈夫在五七干校改造,本来就火旺。一看女人的大肚子,便起疑心:这肚子一定是老三搞大的。我几个月不在家,你他妈是怎么回事?

芬芬张嘴解释,丈夫劈头朝她头部打来。芬芬觉得大祸临头,正想外逃,不料丈夫一脚踢来,踢着她的屁股。芬芬没来得及喊救命,身子就扑向门外,撞在一块石头上。她倒下去时。只觉得眼睛血红一片。等她站起来时,左眼瞎了。肚子里的孩子流了产。

芬芬拿着镜子照自己,过去的美貌消失了,左眼变形,黑糊糊一个大圆圈,比鬼还难看。我前世犯了什么罪?这世遭如此报应。

男人走了,破败的小屋空空荡荡,宛如一座大坟墓。芬芬想着要上吊。

我怎么能死呢?四个孩子谁来养?我这副鬼模样,怎么出去见人?芬芬觉得求死不成,求生亦成问题,就这样苦思冥索。回想这几年的生活,越想越不是滋味,命运待她太残酷了。芬芬在生死间徘徊,不晓得将来怎么办。死是不可能的。她决定提起精神,等待丈夫回来。

丈夫一去不回头。托人打听,芬芬才知道丈夫当了副县长。

县政府在古城墙脚下,是一个长着水杉、香樟、桂花树的四合院,里面有鲜花、小桥、流水。芬芬没心情赏花,径直踏上办公楼。芬芬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迎面走来,就向他打听丈夫在哪。

芬芬找到丈夫,没想到丈夫要与她离婚,于是情绪激动,径自闯进县长办公室,大吵大闹,说她男人要与她离婚,喜新厌旧,他是陈世美。

男人说她偷人,四个孩子是不是他的都成问题。两人争执不下,像两头牛。清官难断家务事。县长不动声色,不知谁对谁错,难以调解,最后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

芬芬把四个孩子带到县政府办公室,说她去方便一下。芬芬趁机溜出来,就这样把四个孩子丢给了男人,跌跌撞撞走进街道,走进自杀的梦境。

芬芬梦见一根槐荫树,梦见自己恸哭,梦见乌鸦在头上盘旋,就想她是死定了。随后又看见一条蛇,它摇身一变,变成一根绳字。绳子飞来,搭在槐荫树上,打了一个圈。芬芬纵身一跳,将自己的头伸进圈里。忽然,芬芬隐隐约约听到敲门声。

芬芬以为自己死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芬芬瞅见自家的破房,大吃一惊,发现原来在做梦。

“妈妈。”

门外喊声钻进来,扑来一群小不点。芬芬瞟到孩子身后的丈夫,好像没看见一般。

“离婚报告打了,你还是签字,跟着老三过日子去吧。”

芬芬不做声,俨然一个木头人。

“陈芬芳,我就是不当县长,也要同你离婚。”

男人走到她身边,说签不签?

“不签,死也不签。”

男人一巴掌打来,两人便扭成一团。男人力大,几拳头打在女人身上。哭声滚过脸庞,就像波浪一样。

阿毛想帮母亲的忙,可是看见父亲提着母亲的头往墙上撞,也就惧怕起来。

芬芬的头撞出了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男人拿着女人的手在报告上盖上了指印。

芬芬离婚后,听说男人贬到公社当一般干部,就跑去找男人要孩子的抚养费。

男人头几个月还给点,后来讨了老婆,两边都需要抚养费,心里一掂量,芬芬这边的儿子虽是合法儿子,可是如今离婚半年了,孩子原来是不是他的都成问题,所以芬芬跑来要抚养费,男人就说别指望他了。

“我如今有了老婆,自己的孩子都养不了,还能管你的孩子,再说那几个孩子鬼晓得是不是我的。”

芬芬就闹,双双闹到法院。法院院长是男人的老部下,想老领导虽然撤了职,但毕竟在县里还有关系,说不定过几年又调到县里,官复原职,老领导得罪不起。于是就对双方说:你们现在离了婚,孩子虽然归刘县长抚养,可刘县长申辩这几个孩子不是他的,所以你们的事还是自己处理,当然刘县长多少给点。

男人说行,他负责抚养一个孩子。一年后,男人添丁,干脆就不再给抚养费。

天黑沉沉的,阴暗在小屋寂寥地游动。芬芬把四个孩子叫到跟前。

“现在你们的老子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一个女人把你们养不活。阿毛你十三岁了,该出去谋生了。你表舅十二岁就当了学徒,我跟你表舅说,让你去跟他学篾匠。“

“我不学篾匠。”

“你不去不行,阿毛,你娘也没办法。”

阿毛不做声,但心怀怨气。这几年在家,失了学不说,每天在街上拾煤渣,捡废铁,家里的饭没白吃。母亲叫我学篾匠,一个城里人到乡下学篾匠有什么出路?

“你没读几天书,又没手艺,将来过日子难,天下饿不死手艺人。”

“好吧,我去。”

“老二老三,你们现在读书,但放学后和礼拜天要做点事,像哥哥一样到街上拾煤渣、废铁什么的,只要能换钱,你们都可以捡回来,但不能偷。”

老二老三相互望着,面带笑容。

不久,阿毛的叔叔到来,看见芬芬脸上的愁容,禁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四毛的抚养费断了。”

叔叔骂他的混蛋哥哥——哥进五七干校以前,他与他就断了兄弟关系。他骂哥哥不是人,是畜生。哥哥第二次进五七干校,一年四季很少回家。嫂嫂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打杂工,干零活,日子十分艰难,他看不下去,常常帮她干家务,把自己的一半工资搭上。

三十岁的时候,芬芬的左眼被丈夫打瞎,面目全非。虽然心里想着恋人,但人不能太自私。自己已然够苦了,不能再拖累别人。尽管他们暗地里相好——他给她做事,为报答他,她奉献自己的身子。然而,真正组建家庭,要他帮自己养孩子,她心里过意不去。她美貌毁了,再没与他同过房。

“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感激都来不及哩。你现在三十老几了,不能老这样打光棍。”

恋人不语,朝她看了一下,眼泪就跑边了。

男人当局长的时候,芬芬被安排到某工商所。男人打成右派,芬芬受到牵连。没了工作,一人养四孩子,不能无事做。芬芬先到建筑工地提灰桶,然后在街道索厂当临时工,末了招工到一家编织袋厂。日子艰难得很,每到开饭,总是孩子先吃,自己干家务。一年四季,芬芬难得吃几餐饱饭。

芬芬在厂里做工,把孩子抚养成人(阿毛二十七岁,四毛十八岁),以为自己脱离苦海,可以轻松一下了。然而,生活于有的人,给予一连串的折磨,年龄愈大,苦难也就愈大,最后变为一座大山,向他逼来,把他压在脚下,叫他翻不得身。正是这样,苦难重重朝她逼来,使她喘不过气。

先是单位破了产,给她几千元打发,然后房管局要她搬迁,给她三千元补偿费,让她买房。她卖得起么?这几十年养家,生活都难得维持,哪来积蓄。芬芬瞧着三千元人民币,想自己的小屋,纵然破烂不堪,但毕竟是自己的窝?

眼下窝没了,单位破了产,芬芬仿佛流落街头的乞丐,尽管有四个孩子,可是自己一点也不像娘。她觉着同孩子们隔着一层雾。老大即使有点孝心,但性情粗暴,动不动就抱怨。老二十六岁通过妹夫关系,招到乡信用社,现已成家立业,还做了楼房。她试着与老二夫妻住了一段,可是同儿媳相处,反不自在。她住矮屋惯了,住高楼觉得别扭。还觉着老二当了官,好像成了别人的儿子。老三老四初中毕业后,招不上工,到处鬼混,染上恶习。芬芬对他俩说过多次,可他们不但不听,反而越来越不像话,经常打群架。她感到家益发不像家了。老大阿毛一个人行动惯了,同弟弟们没感情,尽管是家中的长子,反而被弟弟们欺侮。老二口才差,可他有文化,有单位。他发了财,但很少帮助兄弟。老三老四像一对双胞胎,虽然精明,可是无单位,仇视社会,对两个哥哥抱着一种敌对态度,对我这娘也不尊敬。他们好几年没叫我一声娘了,唯叫我娘的只有老大,虽叫我娘,可性子一来,什么话都说得出。

芬芬这么想着,也就想到她那七千多元钱。这七千元能养老吗?即使再节约,一个人只能维持三年。她决不能让这些钱闲着。她四十大几的人啦,三个儿子未成家,自己晚景如何,必须考虑。她必须把这七千块钱用上,让它们生钱。做什么事好呢?如今生意难做,下岗人员多,一些门面开不了几天就停业,她想到开副食店,或者餐馆。

芬芬还未行动,不幸的事就发生了。一天上午,她在家扫地,突然眼前一片黑暗,她倒在地上,宛然一具僵尸。待她醒来,闻到一股药味,穿白衣的大夫在眼前晃动。

芬芬患了肺结核,需要住院。她听说要交五千元钱,心里就打鼓,我哪有钱住院?虽然眼下有七千块钱,但这钱不能动。七千元钱,无疑是她的命根子。

医生说如果她不住院,很可能活不到来年。

芬芬想到生死,将它们一番比较,想到三个儿子都未成家,怎能撒手人寰?她晓得人死了,万事皆休,可想到死就不好受。母亲七十岁了,还不想死,她怎么能死在母亲前面呢?于是就选择了生存。

芬芬出了院,走进老二的客厅。这一个月住院,怎么不见老三老四的踪影。

“老三老四近来在干什么?”

老二说不要提他们了,一提他们他就来气。

芬芬看到老二不屑的神情,就急着问道:他们做什么去了?

“他们偷了我四千元钱跑了。”

“他们偷了你的钱?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

“你来了好,不是我翻脸,从今往后你叫他们不要进我的门。”

芬芬理解老二的心情,但作为母亲,她不能看着不管。

“他们偷钱不对,但肯定有原因。家里的屋拆了,城里又找不到事,他们可能暂时拿你的钱去谋生。他们偷钱之前,有没有找你借过钱?”

“他们找我借过,说要去广州打工,我哪有钱借他们呢?

“老大最近在干什么?”

“老大半个月没露面,很可能同他们一道去了广州。”

芬芬走进别人的房间——花钱租的,心中想着三个儿子。这三个孩子不是不晓得我住院,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他们外出打工可以,但要给做娘的打声招呼。大乱临头各自飞,看来古人的话一点没错。这么想着,她就想到今后的生活。现在她手头只有三百元人民币。这三百元钱能做什么呢?快五十岁的人,找单位别人不要,做生意三百元够么?要不是这次住院,也许晚年的生活还将就。三百元能做些什么?芬芬想了大半夜,最后晃进梦里,梦见自己在露天卖水果。对,天无绝人之路,就用这点钱卖水果吧。

芬芬贩卖水果,买到次年清明,天空飘着小雨,她看见老二带着老大走来,说不出惊喜还是悲哀。还未等他们站定,她就问道:老三老四呢?

“在北海。”

“他们在北海干什么?”

“吃软饭。”

阿毛抢先道出三个字。

芬芬明白过来。现在一些年轻人不务正业,不像以前的人吃苦耐劳,他们把女孩弄往南方卖身,靠女孩吃香喝辣。唉唉!我前世犯了什么罪,俩儿子这么就走上了这条路?我这老脸往哪搁?芬芬想要老大把他们弄回来,可阿毛说他们不可能回来了。他们说这里已经没他们的家了。他们没文凭,不懂电脑,甚至一点起码的技术也没有,在单位打工无门,他们只好逼上梁山,走了这条路。

芬芬开始想不通,可是随后一分析:眼下工作难找,就是有了工作,也是暂时的。老三老四在外游荡惯了,找单位不可能,如今出去这么混,虽不是办法,但不至于杀人放火。

可是老大呢,芬芬最担心的就是老大阿毛。阿毛的单位停了产,几个月没事做。这去趟广州,花了八百多块钱。阿毛二十八岁了,没有对象,没有工作,自己养自己都成问题。她真替他担心。年纪越大成家越难。怎么办,他必须弄钱成家。阿毛头脑简单,脾气倔,搞什么事不出一个月就吹。他做什么好呢?阿毛身体棒,听说拖板车一天可以弄三十元,一月差不多上千。她想叫阿毛拖板车。

芬芬卖水果两年,总算挣了三千元。然而,老三从北海来电话,说老四被公安抓了,要出来,得交五千元罚款。芬芬弄了四千元,然后找老二借了一千元寄去。后来听说老四没抓,老三在那边吸毒,钱花完啦,撒谎把她骗了。

芬芬的情绪一落千丈,肺病复发。天气渐寒,她的咳嗽蝉连不断。芬芬发觉胸部隐痛,知晓自己的病已至晚期,也就不去医院。到了胸部疼痛难忍的时候,她托人叫来老二,说自己恐怕得了绝症。

“趁我还在,你就听娘几句,你现在当了官,有能力帮兄弟一把,你兄弟虽对你不住,但他们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一月不到,芬芬在剧烈的精神和*体疼痛中离开人世,当时身边只有阿毛。

阿毛三十岁的时候,单位破了产,对工人实行买断。他分到四千多元。别人分三次给清,只有他与住厂职工例外,条件是这些人领了钱必须搬出厂外。阿毛搬进母亲的租房。母亲死了,单位没有了,四千元买断款怎么谋生?时下生意不好做,他也没有经验。他想把这笔钱存银行。三十岁了,还单身,一个朋友都没有。

阿毛二十四岁的时候,工厂正办得红火,工人工资高,福利待遇好。阿毛到我这里来,后面跟着女朋友。阿毛的外表变了,西装革履,头发整得像明星演员,风风采采是一个美男。我递上一支“芙蓉”——普通香烟,他不接,从口袋里抽出“三五”。阿毛阔绰起来了,还带了女朋友。

不久之后,阿毛再来,我提及他的女朋友。

“她嫌我单位不好。”

阿毛接二连三地带女朋友来,模样一个比一个差,而且没谈几天就吹。阿毛二十七岁的时候,单位停了产,他找不到事做,手里的钱用完了,不得不跟着小弟混。小弟要他做小偷。阿毛做小偷没几天,就被派出所拘留了。

母亲取他时,他不想出来。说里面吃穿不愁,出来了谁管我饭啊!阿毛想坐牢,于是经常同小弟一起打群架。

有年冬天的夜晚,我从电影院出来,看见一伙小青年吆喝,有人尖叫。我跑去一看,地上滚着一个人,几个小青年吼着,对地上人拳打脚踢,随后把他提起来,抛下去,让他滚了半边街。我发现挨打的人是阿毛,便对小青年们说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再打会死人。

阿毛鼻青脸肿,随我回到他家。我问他别人干嘛打他。他说一定是老三叫人打的。他唆使他当小偷,动不动就骂,把他不当人。我能忍受别人的欺负,但不能忍受弟弟的,就这样我同老三闹翻,一个人单独行动。

他还说一定是早先欺负了小弟,小弟现在要报仇。

我问他现在在干啥。他说在拖板车。

阿毛拖板车,上午十点才露面,与人接洽,面无表情,好像别人欠他的帐,从不主动联系业务。而今拖板车,非同以往——拖板车的人少,只要肯做,过日子不成问题,如今失业的人多,拖板车的人也多,竞争力强,如不努力,就要淘汰。阿毛拖板车,有气无力,别人不叫他,就在板车上打瞌睡,等到事来,他还在打呵欠,同事就跑在了前面。阿毛拖板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日弄不到十元钱。

阿毛几天不见人影,待他露面,说他不拖板车了。他说拖板车搞不到钱,吃力不讨好。别人拖板车做楼房,养三口人,而他一人都难得维持。

他开始给瓦匠提灰桶。

春节在望,单位即将放假过年。时令大寒,灰沉沉的天空,一点朝气也没有,北风劲吹,行人瑟缩。阿毛来到工地,发见一些人搬进新房,心想,工地的帐肯定结清,你包工头应该给我工钱了吧。他走到包工头面前,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让北风吹木了,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抱工头一脸庄重,要他后天来结账。阿毛就埋怨,别人都领了钱过春节,我辛辛苦苦干了六个月活,一分钱都见不到,包工头该不会骗我吧?

阿毛回到家,神思恍惚,一个人拿起酒来喝。酒至三杯的时候,面露凶相,思朝激荡,狗日的包工头,你他妈不会骗我吧?我弄钱不容易,辛辛苦苦血汗钱,要是你狗日的不给我,老子就杀你的人。

阿毛没杀人。如他所料,包工头溜了。阿毛犹如天塌下来,几千元钱泡汤。他想找到包工头的去处,快过年了,上哪儿找?北风怒吼,吹得人心里透凉。包工头很可能不在县城,听他口音不同。阿毛知道上当,愤恨交加,怅然若失地走回家。天块黑了,他一人坐在屋里,呆若木鸡,对墙自语:唉,世人怎么这么坏呢?我做苦工,流血流汗。狗日的包工头,你他妈太狠心,老天爷,你就让他死在大年三十吧。

阿毛自语的时候,门外走来一伙人。他转头一看,发现是老三的铁哥们。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老三在北海,你们?”

“我们不找他,找你。”

“找我干嘛?”

“我们没钱过年,你老三欠我们两百块钱,你做大哥的不能不管吧。”

“我哪来钱,工钱都没领到。”

他们说不行,要打开他的箱子。他上前阻止。

“求你们行行好吧,我只有这点家当了。”

阿毛给他们下跪。他们不给他面子,把他推向一边。

“不行,这是我的命根子。”

阿毛扑过来,反遭对方殴打。他一个人喊天不应,想哭却哭不出声。

阿毛来到二弟家,发现客厅又变了样,天花板看上去白云悠悠,阳光照耀,比真的还生动;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像海洋一样反照着天花板上的云影;墙上贴着大油画,叫蒙娜丽莎的微笑,看上去典雅怡人,不失为人间珍品。老二很可能调到县里来了。几个月没来,他家里搞了装潢,还添那么多家具。三十岁不到,就暴富了。看着这些变化,阿毛触景生情,万分感慨,这是一个两种人的社会,这个发现不能不叫他悲哀。

老二回来,阿毛迎上去,像扑人见了主人。

阿毛在老二手里存有四千块钱,是自己的买断款。他想找老二拿几百块钱过年。

“老二你给给我五五百元钱吧.”

“怎么,钱用完了?”

阿毛见老二而不耐烦,就说他需要钱过年。

“你就在我这里过吧。”

“我不在你这里过。”

“我刚整屋,哪有钱给你?”

“那就给三百吧.”

“刘平,我不是不给你,是不放心你。”

阿毛来了火:这是我的钱,你应该给我,用完了不找你借。

大年三十上午,阿毛走到菜场。天空叆叇,像要下雨。市场拥挤着买菜的人流,阿毛靠近菜摊,五花八门的菜令他两眼生花,不知买那几样好。观光了一会,他才卖上一条鱼、三斤肉、一只褪毛的鸡,还购了一些蔬菜,譬如白菜萝卜大蒜什么的,然后到一家副食店买来两瓶德山大曲。

下午两点,阿毛关了门,一人伫立桌旁,望着摆好的饭菜,轻轻说来:过年啦,娘,我当初没听你的话,对不住你,给你做了几个菜,还有各位祖宗,你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随便。

然后,阿毛吃菜喝酒,一人对着墙上的美人说话:你也来陪我喝吧。

夜晚八点,阿毛听到房东的电视屏幕晚会直播,便想去看,可一想到人家没请他怎好意思呢?于是独自傍着煤火,守岁。

人啦,活着没意思,老人说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有钱就大哥大。唉唉!这三十年我算白活。我以前什么都怪父亲,他有不对的地方,可这几年我们分开了,我怎么还没长进呢?我没读上两年书,从小口吃,这当然是父亲造成的。可有些人也没读什么书,生意做得那么好,秋生,不也是结巴么,他为什么发了财,买了洋房?看来这几年我是稀里糊涂。这么混下去不行了,从今往后,我要重新做人,改变过去的不良习气,三十岁哪,该交好运了。我明天给外婆拜年,要像个人样。

阿毛这么独白的时候,天就亮了。

大年初一,阿毛喝了三两白酒,感觉喉咙火烧火燎,火气上升,一直升到脑门顶。他对镜修饰,换上西装。尽管是去年的西服,可新领带一打,果然精神焕发,变出一个新的阿毛。阿毛对境中形象开颜大笑。

正月初八,阿毛骑着三轮车,行驶于农贸市场。车是新的,他找外婆借钱买的。阿毛说要做生意,先从小的做起。外婆一听,喜笑颜开,你做生意外婆借给你六百元钱,六六大顺。

万事开头难。虽然是小生意,但阿毛不会讨价还价,进来小个子香蕉,又生了麻点,以为得了便宜——进时价格低。阿毛推着香蕉,沿街叫卖。有几个人拢来,开口询问:什么价?

“八毛。”

“六毛行么?”

“我进进成七毛。”

阿毛撒了谎。人们看见香蕉生了斑,过头又小,就不想买。阿毛跑了一天,毛收入才十几元。

强盗跟着水果跑。接年两天,香蕉面目全非,看着像病人拉的屎。三天下来,香蕉没售一半,阿毛亏损五十元。

阿毛不再进香蕉,贩苹果,这次他选了大的,看相也好,可进价高。阿毛总共只有一百元钱了,只进六十斤。

阿毛把三轮车骑到十字路口,然后四面打量,找个地方停下,开始招揽生意。天气晴好,温度适中。街上,行人如云,车辆跑得飞快。阿毛见一中年女人走来,两眼放光,面露春色。那女人低头,手伸进车里,挑精选肥,嘀嘀咕咕。阿毛耐着性子让她选。

“苹果多少钱一斤?”

“一块二。”

“这么小,一块。”

“一块就一块。”

阿毛拿起木杆秤,把苹果放入秤盘,随后一手拎秤,一手将称砣上面的线左右挪动,待秤杆平衡,他便说道:八斤六两。

女人掏出八元,说道:我只有八元了。

黄昏时,阿毛回到租屋,清点钱数,望望车上的苹果,我怎么差了这么多?我没离开三轮车一步,别人不可能偷,为什么少这么多苹果?他一头雾水,禁不住自言自语。旁人听见他唠叨,便问:阿毛,你做小生意亏了?

“亏了,我也搞不明白,是不是秤有问题?”

对方就要阿毛拿秤,一看一问,原来他把公斤当成了市斤。

阿毛认准了秤,想再不会亏了。

然而翌日,阿毛背错乘法口诀,亏了血本。

事不过三,看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嗣后,阿毛做过许多事,一月一换。阿毛做事,想把事干好,然总是力不从心,时光耗费了半年,非但未挣钱,反而花去两千元存款。

一日晌午,我在街上散步,邂逅阿毛,相互寒暄,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谈,我便知晓他近几年状况。他对我说,这几年万事不顺,是不是没有结婚。我回答说,不仅未结婚,更主要是他五心不定,也许成了家,情况会有好转。

“你有没有熟人,给我介绍一个,我现在三十一了,没钱没屋,好女孩难找,给我介绍一个富婆吧,四十岁也行。”

我明白开来。阿毛性情粗暴,知识浅陋,既无钱财,又没职业,那个女人嫁他呢?

我几番掂掇,遂想到胡姐。胡姐相貌平常,单身多年,无儿无女。她想找个男人,没钱可以,只要老实。她做玻璃生意十年,买了楼房,也算一个富婆。

我主意已定,带阿毛到胡姐的门市部。初次见面,双方印象良好,决定交往。

然不到半月,胡姐对我说:你也真会找,找这么个人。

阿毛没脸见我的面,也就几个月不来了。

第二年正月初七,天已断黑,我在店里喝酒,见阿毛踏进来,穿着两年前的夹克。我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我说喝点酒吧。他不推辞,找凳子坐下。

那天的酒精度数高。我喝了半斤,感到大脑发晕,就说不能喝了,你就一个人喝吧。

阿毛喝了四两,脸也不红,好像有很大的酒量。

我说你行吧,他说行,一人自酌自饮。

一瓶酒已尽,我给他泡了热茶。阿毛端着茶,不言不语,向门外走去。

我到门外一看,不见阿毛。他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

我正纳闷,阿毛现身了,手拿两包香烟,高档次的。

阿毛递给我一包,将一包打开。阿毛向来小气,别人有喜事,从不去人情。今天酒一喝,反而大方起来。看来阿毛真难理解。

阿毛开始唠叨,提及往事。开始说话还可以,可是说着说着,来了情绪,一脸怨恨,最后哭将起来,不停喊我哥哥。

“哥哥,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

我妻子听阿毛恸哭,乍然变色。今天正月初七,阿毛到门市部哭,不是好兆头。

阿毛情绪波动,越哭越厉害。他喝醉了。他这样哭不是办法,我必须把他送回家。

我问阿毛住哪,他说他住老二家。

我们来到街上。没行几步,我看见阿毛东倒西歪,像被旋风吹着,而且不停地喊我哥哥。

我叫来的士,把他拖上车。司机见阿毛一副醉相,面色难看。我说不要紧的,连忙给他五块钱,

车行驶了一段路,阿毛又哭又叫。

老二家我只晓得大概。

“阿毛,到哪里停?”

“我没有家。”

阿毛不肯下车,说这就是他家,司机打住车,走出驾驶台。我打开车门,司机走上来,与我一道将阿毛拖下车。

阿毛立在路上,一点支撑力也没有。我扶着他前行。前面越来越黑。我发现情况不妙,眼前有一些坟包。

阿毛又哭起来,说他不想活了。哭着哭着,阿毛倒在地上。

时隔多年,我一直未见阿毛。阿毛干什么去了?离世还是跟弟弟去了广州?不得而知。

去年秋天,我走在十字街头,才知道阿毛疯了。

阿毛坐在广场栏杆边,衣衫褴褛,头发比女人还长,像一个发病的狮毛狗。他旁边坐着一个女疯子,年龄般配。他们周围有几个小青年。一小青年拉着阿毛的手,往女疯子的胸部伸去。阿毛傻笑,两手在女疯子身上乱抓。女疯子的上衣被扯开,露出两个褐色的*房。

周围一阵哄笑。

这时,一个老婆婆走来,大声吼道:太不像话了,人家疯了,还这么捉弄。

我走上前去,叫声‘阿毛’。阿毛转头,朝我呆望,而后一声大笑,不口吃地说道:你是谁啊?

写于1999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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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家庭的不幸,周遭的白眼,以致人性扭曲难以立足社会。这样的阿毛能不疯吗?
文字描写细腻,人物生动饱满,只是情节不够精致。小说推荐了,期待作者更多佳作!

文章评论共[5]个
一泓清水-评论

欣赏了朋友佳作,问好!at:2011年05月07日 上午11:06

风撕柳-回复我花了好长时间看完了,刚要写点评,发现已经被清水通过了!! at:2011年05月07日 上午11:45

风撕柳-评论

文中人物有点祥林嫂和孔乙己的痕迹,很不错的小说,问好作者!!at:2011年05月07日 上午11:46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早上好!(:002)at:2011年05月09日 清晨7:09

旷野风-评论

这是典型新小说写法,语言简约,押韵。作为多年编辑,本人以为网络文学编辑要客观,要重视作者,而不是互相吹捧,这样让作者读者寒心。at:2012年02月23日 晚上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