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真是邪乎了！一连几天都是阴雨绵绵，怎么偏偏就在今天放晴呢！

“这鬼太阳！”贵二嫂对着神仙崙那冉冉升起的红脸膛诅咒了一句。

贵二嫂诅咒太阳是有缘由的。今天是她的婆婆十三娘的生日，这生日要是逢晴天，这一年身体定旺相。这八九十岁的人太旺相可不是件好事——克后人啦！前几天，贵二嫂就帮她婆婆算了个八字。八字先生说，她婆婆十三娘现在是太阳菩萨度她，命旺得很，有个百岁满啊！

“只怕不是个好兆头！”贵二嫂望着阳光沐浴下一脸喜气的婆婆撂下一句。十三娘被朝阳镀亮的脸登时就黯淡了下来。

二

不幸言中。十三娘九十寿酒做过后，贵二就病魔缠身。这病说大也不大——就右肩部疼痛，吃东西就吐。乡村医师有诊断为风湿病的、有诊断为骨质增生的，吃了西药吃中药，都不见效，人却瘦得只有皮包骨了。求医无效就去求菩萨，贵二嫂就到街上去给贵二算八字。八字先生问了贵二的生庚时辰，掐手轮了一轮，叹了口气：“啊呀，你丈夫走的是条子运吆！”

“子运好走么？”贵二嫂急忙问。

“子运子运，是条死运。他恐怕难得熬过这一关呀！”八字先生解释道。

“还有什么办法吗？”贵二嫂硬要给丈夫寻条活路。

“要减灾，就要戴孝，而且要戴正孝。”八字先生说。

贵二嫂知道，所谓戴正孝，就是给贵二那老不死的娘戴。她于是又把十三娘的生庚时辰报给八字先生。

“两娘崽相挤，不过崽挤不赢娘。娘有太阳菩萨度啊！”八字先生断论。

贵二嫂回到家里后，便对着太阳破口大骂，说他瞎了眼，该度的不度……

十三娘却不信那邪，不相信做娘的会吃了崽！贵二的儿子也不相信风湿病会要了父亲的命。于是带贵二到市中心医院去检查。医生问了问病情，开了个单子，要贵二去做个b超。b超结果出来后，医生把儿子叫到一边，说：“你父亲得的是肝癌，已到了晚期，回去准备后事吧！”

三

果然，不足一月，贵二便命归西天。老来丧子，十三娘没有流泪，她的泪腺已经枯干。她怕见阳光，一天到黑枯坐在暗处出神，她不搭理人，也没有人搭理她。

贵二嫂时常到灵堂哀嚎。夹三夹四的骂上一句：“该死的不死……”劝慰贵二嫂的那些邻居不管十三娘是否听得见，议论起她的命来：

“八字硬啊！”

“四十岁克死自己的男人。”

“十三个崽女，剩下一根独苗，带到七十岁，还是没带大。”

“生成没儿子送终，八字定了的！”

……

十三娘听了，心如刀绞。说实在的，十三娘也知道自己命太苦。四十岁丧夫，守寡；十来个嫩鲜鲜的儿女先后夭折。为了挽救儿女的性命，她求过神——曾对着神龛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常提着公鸡去孝敬庙主公公，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此后，十三娘不再信神。她想如果真有神灵，就不会让这么多好人短命，恶人却偏长命富贵……

四

祸不单行。贵二死后的两年里，家里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先是贵二嫂好端端的一抱鸡发了瘟，随后，一栏架子猪接二连三的死，只好往河里扔。第二年夏季，十三娘的孙子在田坎上割草，右脚被毒蛇咬了一口。虽然送医院及时，但是，住了个把月院，伤口总是溃烂不止。医生把烂肉剜了一次又一次，把口子缝了一针又一针，伤口仍不见愈合。医生拿他没办法，说再不愈合，恐怕只得截肢，甚至……

消息传到家里，亲人们就说：“村里也有几个被蛇咬的，用药个把星期就痊愈了，我家真是出冤气了！”贵二嫂抢着说：“冤气都出在那老祸身上啊！吃了崽还要吃孙，呜……呜……”

好在有惊无险。这低一级的医院，不仅医生医术平庸，而且药物也差。一转院，用了些特效药，孙子半个月就痊愈了。

谢天谢地！十三娘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设想，这一回孙子要有个不测，她还有活路吗？

五

家里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十三娘都要提心吊胆。她就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活着。十三娘感到，家里人似乎都在躲避她，仿佛她是一尊瘟神。

贵二嫂心里也总是紧绑着一根弦。在她眼里，十三娘仿佛就是一只老虎，随时都会伤人。为了尽量减少她的杀伤力，她想尽了办法。她花钱请了一位巫师，在每个亲人房门上贴了一度符，又在大门框上方挂了一块镜子。巫师说，这块镜子可以把太阳菩萨的神光反射回去，十三娘没了太阳菩萨的庇护，就旺相不起来了。贵二嫂又嘱咐儿子和女儿：千万不要再给“那老不死的”买补药，吃了补药把她养成个“老精”，到头来会吃你们的。

六

十三娘觉得大门框上那块镜子并不灵，因为她觉得自己越活越旺相了。九十多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食欲也越来越强。她饭量大增，且餐餐想吃大鱼大肉。但是，她常常吃了一碗饭就再不敢添第二碗。这样她总是感到饿，饿得实在熬不过的时候，就趁厨房里没人的时候，去偷剩饭、剩菜吃。为了抢时间，她顾不了用碗筷，而是用手抓。时间一长，孙媳妇发现有点不对劲，就暗暗的盯梢。一次，正当十三娘将手伸进饭锅里的时候，孙媳妇突然钻出来，提着锅盖狠狠地砸向饭锅。十三娘的手登时就皮开肉绽、鲜血迸涌。

七

那层薄冰终于要融化了，这一次，十三娘感到自己只能往那冰窟窿里掉。中午，笋芽般的曾孙放学回家就喊肚子痛，且病情越来越紧！曾孙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孙子打电话叫来一辆车，急匆匆的往医院里送。临行前，孙媳妇狠狠的盯了十三娘一眼。显然，孙媳妇以为是她在作怪。十三娘心里一阵发慌，就往自己的卧室里躲。经过一间杂房时，十三娘发现桌上摆着一瓶农药。朦胧中，她觉得老伴在向自己招手。她拧开瓶盖，一口气就喝了半瓶，然后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八

十三娘的曾孙其实没什么致命的病。就阑尾发炎，吊了两瓶盐水，就出院了。晚上开饭时，贵二嫂不见婆婆出来吃饭，以为她被曾孙的病吓住了，就往婆婆的卧室里走。只见十三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农药味。贵二嫂嚎哭着冲了出来，大家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十三娘的丧事一直办了七天，前几天一直是倾盆大雨。灵柩登山的那日，天忽然就放晴了。傍晚时分，举行圆坟仪式，孝男孝女披麻戴孝来与十三娘作最后告别。此时，一轮如血的残阳就要从西山坠落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