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树。这句话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是真心喜欢树的。《红楼梦》中刘姥姥有一次在大观园吃酒时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间饿了还吃它------刘姥姥是真正了解树林子的,贾府的太太小姐们与树林子就永远隔了那么一层。
我母亲那一代的人吃过树皮,我没吃过,但我小时候经常吃槐花,桑椹等树上的东西,那纯粹是为了充饥,不是因为吃腻了肠子想换换口味。我春天吹柳笛,秋天拣落叶,冬天劈木柴,我在与树木进行零距离的接触中成长,因此我骨子里有树木的气息。我挺拔,坚韧,喜欢春天和阳光,喜欢高于地面的位置,喜欢仰望。我渴望生命的枝头能够开满花朵,挂满果实。我内心深处总是晃动着一片潮湿的影子,这让我在接近美好的事物时,会变得格外柔软和敏感。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心灵从没变得干裂的缘故。
行走在盛夏的浓荫里,我会有种莫明其妙的激动,浓荫如水,我能感受到一种美好的波动自血液深处由里到外的荡漾。我被这种感觉完全占据。走出浓荫,这种感觉消失时,我会产生失落感。周邦彦的词精工富丽,少年时绿杨树下诵读,极喜欢,现在重读,感觉凋饰过盛,又不喜欢了。就象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却独欣赏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一样,我如今只喜欢周邦彦那句“午阴嘉树清圆”,“清圆”二字形容树阴是再好不过了。现在,我是往四十岁上奔的人了,现在的我更喜欢李煜式的率真自然,一句“林花谢了春红”,让人读出无尽的苍桑感慨。岁月悠悠,不知不觉间,我变得与帝王也能息息相通了。
我父亲曾是个小学教师,我们邻村有他的一个同学,七岁那年,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随父亲从外地的那所小学回来,黄昏时分,我们经过父亲同学的那个村子,我累得快走不动了,父亲就带我到他同学家歇歇脚。他同学家有个土院子,靠东的窗子外有棵歪脖子大枣树,满树的大尖枣,夕阳下红艳艳的,闪闪发光。树上有极细极亮的蝉声,不绝如缕。父亲和他那个同学坐在枣树下说话。我是第一次到父亲的同学家,他家没有好吃的,他就唤他女儿给我打枣子。那女孩和我年龄差不多大吧,她扯来一棵青幽幽的长竹竿专挑最大最红的枣子打,打得满地都是。我们在树下拾枣子,她把我的两个口袋都装满了,还不停的装。她扎两条羊角小辫,大眼睛清炯炯的。我望着心里有朦朦胧胧的欢喜。就听她父亲突然对我父亲说,以后让二妮到你学校里读书去罢。我父亲说好啊,我一定把孩子调理得有出息。她听了抿着嘴笑。我于是知道二妮就是她了。我很希望和她一块上学。从她家回去后,我心里就开始了淡淡的期盼。但她最终没去父亲的学校里,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事自己也不好意思跟父亲提。后来,这二妮上学的事就算了。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两个大人间一时的玩笑话罢了。长大后,二妮嫁到了附近的村子,后来又搬到了镇上住。大前年,听说她突然跳楼死了,是从三楼跳的,头朝下,脑子都摔出来了。看来她是真想死的,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她不在了,而她娘家的那棵大枣树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都这么多年了。有一次我读《阅微草堂笔记》,读到一则故事,是写树的。说大月亮地,有棵百年老枣树的枝柯上总有一个红衣女子坐在那儿看月亮。看到这儿,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我在城郊住。我家后面不远处有片空地,空地上乱糟糟的长满了杨树,青郁郁的一大片,很有气势。其他人嫌阴,都不愿意去,我却喜欢那儿。他们都寻热闹的去处了,只有我爱到这个冷避的地方。我觉得这儿适合做梦。别人都在务实,我却在务虚。这就说明,我是不合适宜的。我常在这片林子里发呆,瞎想一些与金钱生计无关的东西,就这样,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吃饭时,妻子找我,她不到别处,直接来到这片林子,一找就找到我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黄昏时,妻子有时也陪我到这儿来。这个时候,我们偶尔会碰到谈恋爱的。看到别人在那儿缠绵,妻子和我会相视一笑。这一笑里有着岁月的悠悠。恋爱是花,婚姻是果。恋爱是执手相看,彼此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好;婚姻则是执子之手,与子同行,于繁繁琐琐的衣食住行中细细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花是抒情的,浪漫的;果则是叙事的,现实的。
后来,这片空地被一家单位征用了,他们在那儿盖了楼房。中间还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的杨树已失去了很多气势,因为杨树少了。夏天,赤日炎炎,午饭后的午休那会儿,民工们累了,头枕树根,呼呼大睡。他们睡得真沉啊,看着他们,你就会知道,累极了的人,其实是连黄粱美梦也做不成的。剩余的空地听说准备盖一个大花园,但后来领导又改变了主意,要知道,领导都是务实的,大概领导觉得盖花园不合算,于是,在那儿又盖了一处楼房。再后来,听说那领导因回扣问题被撤职了。就这样,那片杨树林就永远消失了。树林中有很多鸟儿,现在,它们都飞到哪儿去了呢?
第一次读《桃花源记》,那时还是懵懂少年——那是一个尽信书的年龄,是一个把所有的传说都愿意当成真实的年龄。当然,那时一下子也就喜欢上了那个开满桃花的地方。记得当时颇怪那个武陵人有福不知享,竟然只停数日就匆匆辞去了。后来才渐渐明白,桃花源之所以美涣美伦,因为那只是陶渊明心中的一个梦。是梦,总有破灭的时候,就象那满树桃花,无论怎样缤纷,终归趋于凋零。陶渊明知道,他和那个武陵人都必须从梦中走出。武陵人走出后,梦境还在。所以,我老家院落外的那棵桃花,每年春天都开得无法收拾,每一朵桃花都是一个梦境。那花年年岁岁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要树在,花朵就不会断绝。中国文明不象西方文明那样蕴藏着那么强烈的宗教信仰,所以,中国文化中的传说和梦想即使很美,也大都能使人立即清醒过来,很快回到现实。比如古书《博物志》中的“八月浮槎”,那个乘槎上天的人最终就没能从银河里上岸,他立即就回去了。再比如刘晨阮肇的天台遇仙,即使在依红偎翠的仙境中,他们也就那么十来天就想回家了。中国的文明是,无论“进”还是“退”,都要立足于人间。中国人是希望和世俗达成和解的,也许这样就导致了中国人在热爱生活的同时对生活也缺乏反思和批判。
现在,我的住处还有许多树,我和树做着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爱这些邻居。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样的人生,我觉得是好的。因此,如果有轮回,来世我愿意托生为一棵树,夏天,枝上满是绚烂的花,秋天,枝上满是静美的叶。这样,我更直接的拥有生命的完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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