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太太电话,拿起电话里面没一句话,只是一阵忘乎所以的哭声。开始担心是不是身体不适或遇到了车祸,慢慢知道是她老舅查出患了肺癌。说虽未确诊,基本已经定了。于是知道,这哭没法劝解,就让她哭个痛快吧。这难以遏制的哭,从岳母去世已很长时间没听到了。而这么放肆的哭,滴落的每一滴泪都是感情的结晶。
到中午,再和太太联系,说下午要穿刺做病理,然后研究是手术还是放化疗。再然后就是说已经跟领导请示准备休年假,下午就要过去看看。一边说,还是不断的抽泣。不过到这个时候,理智慢慢的回归,也开始接受一些劝告。于是自己就劝说,这是去看病人,自己一定要冷静坚强。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不能自己先倒下,反而成了人家的负担。
几个小时过去,现在太太已经在车上了,悲伤的哭泣已经远去,吵人的电话也不再响起,倒是一个不算苍老的人的音容笑貌,开始变的越来越清晰。想着想着,自己也有点潮湿了。
说起老舅,不说相当于岳父,至少是我们婚姻的绝对把关者。我们两个的老家都在农村,但老舅和准太太的工作单位很接近,据说准太太的工作还是老舅帮助安排的。这样外甥女的终身大事自然也离不开老舅定夺。
事先,准太太已经介绍了不少老舅的历史。老舅是一个市立医院的主刀大夫,官运坎坷,但技术一流,在医院里号称第一刀。不说这些,就是人家这么大岁数,上学学的俄语,后来自学了英语,能熟练的阅读英语医学杂志,还经常有论文发表,这都颇让人羡慕,甚至可以作为我们晚辈的榜样。
见面之前,准太太肯定在老舅面前给自己美言了不少,但第一次见面还是有些尴尬。一家人吃了一顿饭,话没说上几句。留下的总印象是老头不善言谈,不苟言笑,有点拒人千里的样子。要说挽回些面子的,就是两个闺女帮衬着,让场面活络了许多。当然还有老妗子,虽也是大夫,但平易近人许多。
饭后没几天,招呼我们再去。这次去的目的当然不纯是吃饭,而是饭后还要搬白菜。再几天又是如此来一遍,只是搬白菜换成了扛煤球。人说一个姑爷半拉儿,从那时候起,咱就彻底成老舅的半拉儿了----当然了,这也是应该的,两口子只有俩丫头,当时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六七岁,身为男人,自己是绝对的壮劳力。
就这样慢慢的熟悉起来,慢慢的帮着装了一个土造的太阳能热水器,慢慢的改造了家里的电路和插座,慢慢的修整了就要垮塌的煤棚菜窖,……相比这些付出,其实收获当然更大。那就是终于松口让准太太专正了。但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咱这姑爷在老舅面前仍是小辈的模样,面对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绝对是从不敢冒犯天颜的。直到结婚后,与太太一起说起老舅对我的评价,大致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伙子,个儿矬力气还行,嘴笨心眼不赖,本事不大坏心没有,所以也就这样将就凑合着吧。
这种关系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要说相处关系有了较大改变的契机,是在太太生产的时候。那几天就自己一人张罗,老妗子成了绝对的主力。鸡汤鱼汤都是做好了端来,半夜轮班什么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也是随叫随到。等儿子稍大一点,我们这一家子就更是老舅家的常客。不过到这时候,聚会的主角已经变成了儿子。可能是老舅两口子一辈子没儿子的缘故吧,老头对儿子的感情实在是非同一般。玩具衣裳没少买,逛公园溜市场的,老头也常是一句话不说带着就走。就是在客厅甚至是床上,这一老一少也是经常没大没小的闹到翻天。这时候自己就很惊奇:原来这个一本正经的老舅,也有这么忘乎所以的时候,也有这么毫无顾忌的大笑。
当然,老舅并不是只对小儿这么乐,偶尔看见有病人或病人家属到家里来,那脸色和招待都比对咱这姑爷要温和的多。这些人多数是农村人,带着一袋子花生,或者是一瓶香油什么的,老舅也会收下。然后是招待吃饭,临走时一定还要换成一条烟,或是一袋枣什么的,那意思是非收下不可。这样一来,倒闹的送礼的人不好意思。想想在如今没有红包就不给治病的医院,居然还有这样另类的医生,实在也算很稀罕了。
我曾认识的一个病人,是个农村的丫头,几年前被车撞了,当时尿血,检查说是肾撕裂。几个大夫已经安排了手术,但因丫头家里拿不出几万元住院押金,暂时就没做。第二天老舅上班,检查后说不用开刀就保守治疗吧。结果不到三个礼拜,这丫头就痊愈出院了。后来这丫头结婚了,还专门带了新郎一起来看望了老舅。当时我也在场。两个新人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可最后老舅说没给你开刀,你高兴了,可医院少赚了钱,我可受批评了。到底也不知道老舅这话是玩笑还是真事。
再后来,因为工作上的事,我负气要调动工作。对此,太太当然不愿意,老舅老妗子想来也一样。在这城市干十年了,一走什么关系都没了。而要去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前途未卜。更实在的,眼看着老舅老妗子就老了,谁不愿身边多个小辈也好多照顾一点啊。这些话,老妗子的意思很清楚,但老舅却什么都没说。过了好多年,再说起这事,太太回忆说,当时老舅说了两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就该去闯荡。
其实,老舅也有自己的烦恼。大女儿婚姻不顺,一直没有生育,后来离异了,到现在还一个人生活,做父母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二女儿倒是家庭正常,但单位效益不好,日子过的也很紧吧。而老妗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反正药是从来没断过。
又是多年过去,每年能见上一两次面,直到老舅是真的老了。医院里差不多年龄的同学和同事眼看着都一个个升了官,他自己还只是个外科副主任。原来每天上三四台手术没问题,现在有点吃不消了。可有些病人,还是点名要他主刀,老舅也只好勉为其难。
再后来,老舅终于还是退休了。退休以后,却一天也没有闲下来,先后在几个县医院帮忙。那里的患者当然更多的是农民,而老舅上手术台的时间,也并没减少。
就在去年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加上几个舅哥,一起去给老舅拜年。结果饭没吃完,老舅就被车接走了,说是有急诊。我们几个不得不转移阵地,一起跟到了县城。等老头做完手术下来,才一起在他宿舍里聊了一会儿。这时候的老头,虽是一脸的疲惫,但那神情却是快乐的。就是那张一直以来都很严肃的脸,灯光下都显得温和了许多。我们劝他年龄大了,差不多就别上手术台了。他说能上还是上吧,咱也没别的本事爱好。每天从手术台上下来,让人有成就感。再说眼看就七十了,也上不了几年了。
那次我们离开的时候,老舅破天荒的送我们到了医院门口,还主动的和我握手告别。回头看,大家一致的评价是这老头哪像快七十的人,这样子还能再干三十年。
谁知道从这次相见到现在,也就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怎么就成了这样呢?作为一个大夫,整天人就在医院,怎么能一下子长出一个大瘤子不被发现?想来,这一定是x光机出了毛病。而检查结束一定能证明老头还健康着呢,因为他身后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做手术呢。
当然,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愿望,而愿望并等于现实。想到这里眼睛又有点湿了。不管怎样,自己也该找个时间再去看看才好。
于木鱼宅
2011-5-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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