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因为出差，驱车不便，改乘大巴，跟随多年的笔记本途中被歹人窃了去。放下其中大量的专业资料不提，最为不忿的是丢失了那么多留影，尤以大足石刻的相片为甚。

明姐远从西安来重庆看问静，静很是欣慰，老早就在筹划接待事宜，诸如路线，饮食，都有周详的安排。我旁观着她的忙绿，感染了她的热烈。静与明姐相识于日本四国，战友般的情怀应是我无从领略的区间。

因工作的关系，我未曾去机场迎接。见到明姐，是在公司楼下的商业步行街。或是没有接机的缘故，在繁华的街市相遇，反倒熟络，尽管我们从未谋面。明姐的女儿小宇，干净寡言，明眸皓齿，十六岁，形容清瘦挺拔，自顾自摆弄她的手机。没有过多的寒暄，我们一行直接去了叫“婆子妈”的中餐厅。其名亲和，一如菜品，家常风味，齿颊留香。

静与明姐七年阔别，自然叙旧畅怀，不容干扰。小宇与我对视一眼，无奈微笑。我心知微笑的画外音，我与她显得多余，于是，高举半杯苹果醋，与对坐的小宇碰杯，清越的杯盏之声瞬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与小宇的闲聊，随意散漫，并不枯索，年纪不算障碍，反意外于小宇的广博。明姐常年远行日本，照顾小宇的时间不多，小宇和老人相处，养成独立孤寂，沉默静谧的脾性。少言不代表失语，或只是因为不曾找到合适的倾诉者。小宇与同龄的孩子一样迷恋漫画，以日本为甚，诸如宫崎骏，鸟山明，北条司，如数家珍。以至于沉迷ｃｏｓｐｌａｙ，将漫画形象代入真实生活，穿戴自己缝制的漫画人物的服饰，化妆，假发，拍照。ｃｏｓｐｌａｙ其实极为繁复耗神，花费巨大，小宇乐此不疲，似从其中找到极大的自我认同。我因为大学修习美术，对漫画略有涉猎，不至于不着边际，因此也算投契。对于小宇的漫画情结，我不置可否，大凡对美好沉迷，必然自好，专注可以避开更大的关于青春年少的诱惑。从这个角度，她是自觉自醒的。

重庆是不夜城，灯火如昼，入夜倍显迷离，随处都可以看见醉酒之人豪放地呼朋引伴。还未入冬，夜风不寒，绿树未衰，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敞开车窗，猛醒，眼见一旁如林的银杏树耸入云天，透彻地感受这个城市的决策者们整体对于森林的向往。我和静鉴证过那些高挺的银杏树兴衰的过程，就以为一切丰茂繁荣都理所当然。只道寻常的事物于旁观者的视角就是幸福。车内反复播放的谷村新司的歌声，应当勾起了静和明姐许多退入岁月的美丽过往。情感往往因了共同的记忆而愈发浓郁，记忆又会因了某些共同珍藏的画面与音乐愈加充盈。离别让共同的记忆清澈，重聚使真挚的情感恒久。我们眼见岁月的长河顺着记忆的河床汩汩而下，直至入海，是生命的悲壮，而那些留存在河床底部的画面，却给了我们温暖，正是为了这些留存的温暖，我们甘愿随着年华老迈，甚至会忘却岁月永不停顿的流淌。我仿佛看到了两条相隔遥远的河流在某处偶然地交汇，然后又匆忙流向各自不同的方向，可谁又会遗忘那交集的瞬间激荡而起的缤纷的浪花呢？

华岩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多木石混建。据《华岩寺志》载：“县之西有伽蓝，曰华岩，其地在待漏山麓，山有洞有泉，雨时飞溅窟如散花然，洞曰华岩，以是状之，而寺之命名乃因洞著称。”

明姐与我们都是信佛之人，虽未皈依，也注定今世难遁空门，却并不妨碍信。对于游览华岩提议，一拍即合。小宇反应冷谈，随行。

华岩寺门乃宋朝的飞檐结构，红墙青瓦，朱门半掩，跨两道门入内。五丈高的佛祖金身高坐莲花之上，俯瞰众生。拾汉白玉石级而上，不敢仰视，佛祖庄严。佛身汉白玉底座刻有释迦牟尼修佛的故事，刀工细腻，眉目清楚，看得出人物情绪。

沿路都是亭亭如盖的香樟树，洒一地阳光，斑驳如梵文。藏经阁与接引殿兴建较晚，刚修葺一新，过于恢弘，不够亲近，我多半路过，少有进入。大雄殿，四合院布局，由牌坊、殿门、配殿、正殿组成。始建于道光年间。牌坊前分列两座古塔，斑驳破损。石阶两旁的石刻因岁月风化，早已残缺模糊，依稀尚可辨识出三藏西去取经的故事。而石阶业已凹凸坎坷，看得见岁月久远沉淀的力量。想起前人纷繁驳杂，或匆忙，或淡定的脚印，有一种穿越时空之后的憬悟。配殿之下的广场分列钟楼和鼓楼，许是近年的建筑，虽是木制结构，却完好，鲜有虫蛀。广场位于山林之中，不远处有静湖，掩在葱茏之间，波光潋滟，一派禅境。

配殿与寻常寺院一致，分列哼哈二将及四大天王，狰狞威慑，孩童不敢近。正殿规模不大，起伏有致，屋顶长了衰草，枯荣有序，与殿内的佛像一起鉴证历史变迁，人事更迭。石阶两旁各悬巨鈡，锈蚀了鈡身的经文，笃定站立，不见人敲，犹闻其声，钟声闯过厚重的岁月跑过几百光年，如故在某个未知的宇宙幽幽嗡鸣，你听也罢，不听也罢，它自顾自悠远地响彻华岩寺的晨昏。

华岩洞年代最为久远，乃华岩之始，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代僧侣的艰苦卓绝的化缘结缘，才得今日的磅礴之势。

我站在许愿池前，看游鱼怡然，心戚戚无言，木可蛀，砖石可蚀，惟善不灭。愿喧嚣世间，饱受灾难之苦的世人，早得解脱宁静，那佛亦恒存不灭。

和西安相比，重庆可去的景观不多，大足石刻算一个。始建于唐，算摩崖石刻集大成者，比不得敦煌莫高窟的规模，却在中国西南一隅自成一派气象。

沿途萧索，鲜有亮眼之处，盘山而上，一路静默。明姐本是内敛之人，洁身自好，自有她那个年纪的静好与祥和，时时流泻出穿过岁月的通透。目光清澈之人多半内心明亮，内心明亮者则笑容温婉，我此刻，可以想见的就是明姐可掬的笑容。

驱车来到石刻大门之前，已然飘雪。雪花稀疏细小，与四围葱翠的绿树各自成趣。我与小宇共一柄伞，明姐与静一起，尽管风业已刺骨，我们倒兴致颇浓。

大足石刻涉猎佛，道，儒，宏大精深，尤以宝顶山和北山摩崖石刻最为精当细腻。石刻围山谷而建，中有空谷，东南北三面崖壁全是石刻。五步一像，十步一景，高达三丈余的巨像与山一体，如入神境。

与观的游人无不轻声，怕喧闹搅了神灵的清修。佛像衣袂与脸颊的釉彩业已剥落，依稀可辨，丝毫不减神韵，雕刻本就精细，外加风雨摩挲，已然圆润生动，如近身前，弘道扬法，醍醐灌顶，涤荡内心污浊之气，让观者清明，让恶者羞赧。或卧或立，各执法器，在山谷中矗立千年，风雨不灭，就那样安详地立在人前，任你如何愚钝，也不得不敬畏自省。与其说这些精美的石刻是艺术，倒不如说是佛法，所有佛像雕像的终极必然不是为了弘扬雕刻之精湛，而是劝勉与光怀。

沿着石梯步步为营，难以放开脚步，倒不畏其险峻，实在因其太过吸引，好似一只巨大的手拽住你前移的脚步。须知，你每迈一步，或许就迈过了百年的历史长河。从唐代到近代，一直有增补，甚至还有世俗内容的壁刻，可这并不妨碍大足石刻的卓越，正因了这些对比，才让人不由感慨，历史分明朝着更高的文明在推进，为何艺术总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越发式微。

若不是同伴催促，真不愿抽身离去，有一种将自己毕生放逐在这个美妙山谷的冲动。我忽然很能理解为何海归的常书鸿愿意将自己一生托于敦煌莫高窟，甚至于将自己的墓穴选在了茫茫的敦煌大漠。如果要找一个空间来安放那些高贵饱满的精神内核，只有这些最为宏大浩渺的文化聚集地最为契合，它强大到可以安抚任何一个高贵的灵魂。

明姐与小宇终究离去，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一次漫长的离别准备的慰藉。她们的到来于我仿佛进行了一次盛大的仪式，让我对自己居住的城市有了更深刻的领会。有时，太过靠近，会忽略其美好。其实，只道寻常的事物中总是蕴藏着最为恒久的幸福。时光也好，岁月也好，四围的风物，身边的人，都是我们曾经忽略的幸福。无需跋涉，无需放逐，珍惜，善待，你会觉醒，所有你最需索的都触手可及。所以，那个笔记本的丢失，并不要紧，记忆还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