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城市的最南边,有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以前是市八一机械厂,现在已经破产倒闭。厂里有能耐的人都出去了,或在外打工,或自己做生意,剩下在家的,就靠吃低保过日子,当然,退了休的老职工都有保障,可以到社保拿退休工资。
角落里有那么几幢楼房,几幢平房。楼房里住着过去的厂级领导,或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平房里则大多住着一些普通的职工。厂子垮了,住平房里的人聚在一起就骂住楼房里的人,住楼房里的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电视,看影碟,也不和住平房里的人争吵,厂子走到今天,只要是厂里的人,谁都不好受,不管住什么房子。
吴颜玉住在一号平房的最东头,厂里人都叫她玉嫂,机械厂破产时正好赶上了退休。老伴过世得早,她一人带三个孩子,厂里照顾她,让她承包了机械厂的小食堂。食堂没有生意,玉嫂就开起了茶馆。以前还交承包费,归厂房管科收,厂子倒闭后,再也没人来收了,她的茶馆就成了厂里的闲人们聚会、打牌或是喝茶聊天的好去处。玉嫂每天就收点茶水费(每杯茶五角钱)或是牌桌钱(每人一元),一天下来也还有些看头。
清晨,太阳刚刚露脸,玉嫂就忙乎起来,烧茶、摆桌子、组织牌友。她逢到男人就喊“大哥”,遇上女人就称“大姐”,嘴上抹了蜜似地。厂里的人也习惯了,都道她是个热心的好人。吃过早饭,茶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玉嫂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人们一边发着牢*,一边吆喝着组织牌局。一般来这里的闲人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几个厂里的小年轻来这里混日子,老的于是就骂少的年纪轻轻就泡茶馆,没出息,少的就责怪老一代没有打好基础,弄得他们年纪轻轻就丢了饭碗,你骂一句,我回一句,开着玩笑。厂里以前的领导是不敢来的,来了非被职工的唾沫淹死不可,只有刘厂长例外,他是机械厂的第一任厂长,他退休的时候厂里还红火着。刘厂长不常来玩,偶尔来一次,人们见到他,就会恭维他以前把厂子管得好,谈到他的时候,许多老职工就会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回忆里,这时满是皱纹的脸上就荡起了笑意,这种笑容平时很难见到。
厂里经常停电,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习惯了,如果有一个月没有一天停电,人们在一起打牌时就会很惊讶地议论:“怪了,这个月没有停过电。”玉嫂的茶馆晚上生意是最好的,因为晚上经常要停电,人们呆在家里不如呆在茶馆里悠闲热闹。玉嫂把大女儿家里结婚时的29吋大彩电搬到了茶馆里,于是人们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一边聊着天。新闻联播之后就是本市新闻,这时,人们就开始搓起了麻将,或打起纸牌,茶馆里也就沸腾起来。停电是有规律的,本市新闻播完之后,就会有人互相打起赌来,赌今天是否停电,赌注有大有小,全凭个人兴趣。据说杨老七有一个月输了三百元,就是那没有停电的一个月,杨老七不信邪:“怪了,我就不信今天不停电,我就要赌停电。”杨老七输惨了,这个月偏偏就没停电。
又停电了。玉嫂就给每张桌子发蜡烛,因为每次遇上停电都要一个多小时,没蜡烛不行。这时候,茶馆里烛光点点,不知情的人从外面往里一看,嗬,还挺浪漫的,一定以为是谁在开烛光晚宴呢。有人借着烛光依然玩得津津有味,有人这时就放下了手里的牌天南海北地神侃。玉嫂买的蜡烛是特制的,又粗又大,一般能燃一个多小时。这种蜡烛只有厂里的一个小卖部有,开小卖部的是厂里的一个大学生技术员,姓郝,据说有很多机械厂要高薪聘请他去,但他没走,他离不开他的妻子。妻子新婚不久就遇上了一场车祸,两条腿都没有了,他利用自己的平房开了间小卖部,厂里的人平时买点烟、酒或副食什么的,就会去他的小卖部。现在是阳春三月,平时没事的时候,小郝就用轮椅车推着妻子在平房前的厂坪里晒太阳,两人有说有笑,早春的太阳还有些凉意,过往的熟人都会亲切地和他们夫妻打个招呼,陌生人则会很好奇地望着他们,小郝的妻子很漂亮,那种看一眼就忍不住让人回头的艳丽,虽然没了双腿,但脸上依然打扮的楚楚动人,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欢乐。
厂里停电时,小郝卖过一些蜡烛,又细又短,厂里的人就报怨说花了钱,蜡烛却不经烧。于是小郝就想到了自制蜡烛,他从外面买进工业蜡块,又自制模具,很快就造出了特制蜡烛,很好卖。玉嫂逢人就夸:这小郝真聪明,为我解决了大问题。
晚风从茶馆里吹过,烛光在风中轻轻摇曳,借着飘浮的烛光,不知是谁说了句:老刘厂长,你好啊!听说刘厂长来了,许多牌桌都停了下来,人们看到刘厂长坐在进门的一张桌旁,就放下手中的牌围了上来。刘厂长很慈祥地朝着大伙笑笑:“家里太闷了,出来走走,坐坐。”看着和自己过去一起工作过的老职工,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仿佛又回到眼前,那时他们年轻,充满活力,充满理想,他们加班从不拿加班费,他们什么也不用管,只知道拼命工作,工作就他们生活的一切。“李工也在啊。”刘厂长说道。人群中一个矮小的老头站了出来。“厂长,向你报、报道。”李工回话时,声音颤微微的。刘厂长此时叹了口气:唉,我们真的都老了!“厂子弄到今天这样,你刘厂长也有责任。”谁这样粗声粗气地说话,人们把眼光都盯向说话的人。
说这话的是杨老七。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在家里排行老七,至今还是光棍,他的老母亲跟他住在一起,以前上班时,每天早晨,邻居都会听到他的母亲扯着大嗓门催他:“老七呀,该上班了。”老七是厂里的白铁工,一身的肌肉疙瘩,脸上也长满了横肉,他的赌瘾也是全厂有名的。有人说老七你怎么能这样说老厂长呢,老七横辩道:怎么不是,那些厂里的接班人不都是老厂长选的,如何?个个塞满腰包跑了,结果,把咱们这些穷工人丢下不管。听了这话接着有人反驳:没有根据的话别乱说。老七把胸一拍:说了又怎么样,会把我吃了?如今不比以前,他还能管我不成,站在哪里还不是一般高。刘厂长挥了挥手,可是,显得很无力。老职工们都太习惯他这个动作,知道他要说话了,都静下来准备听,可是,这回老厂长沉默了。
后来,老厂长站起了身,看看表说:“快来电了,你们高高兴兴地玩吧。”众人都起身立正目送着老厂长,还像过去一样。老厂长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说了一句:我有责任啊!
刘厂长走后,电来了。可是有两帮人还在争论,争论的焦点是刘厂长到底有没有责任,各说各的理。玉嫂走过来打和场:都别争了,走到这份上了,争有啥用?以前是计划经济,现在是市场经济,刘厂长不认识市场,市场也不认识刘厂长,我看呀,走到今天,咱大伙都有责任,每人都该打一顿屁股。大伙哄笑一阵,就各自上了桌,于是,热闹又回到了茶馆,这闹声一直要延续到午夜十二点。
继续停电,在市新闻联播之后,大伙都习以为常。打牌的人在烛光下继续打牌,聊天的人借着烛光开始聊天。“特大新闻!特大新闻!”不知是谁在嚷,大伙都屏住了呼吸,打牌的人也停下了手中的牌。厂里以前看大门的崔大姐是有名的大嗓门,跟人说话象吵架似的。“我发现一个特大新闻。”听了这话,邻桌的人扔掉手中的牌,挤到了崔大姐的桌边。“咱们厂里的苗苗最近绑了一个男人。”她话刚落音,就有旁人嘲笑道:“屁,这也叫新闻,你有本事也去绑一个,我们都支持你。”四周的人大笑,散去。只有崔大姐那桌人还在听她津津乐道“你们可不知道,这个人可是市里的一个大官,这些天经常上电视呢。”崔大姐这话说完,眼睛四周扫扫,发现刚刚散去的人又聚了过来,个个都睁大着眼,便兴奋起来,侃侃谈起了事情的经过。
苗苗名叫苗茵,是厂里文工团的团长,当时的厂长出高薪把她从市歌舞团调来,那是在机械厂最红火的时期,机械厂的文工团在市里很有名,市里遇到什么重大庆典或节日都会把厂文工团请去助兴,厂长的脸上自然也很有面子。机械厂破产后,苗茵就到市里的歌厅或舞厅唱歌,一晚能跑几个场子。崔大姐就住苗茵的隔壁,因此她的话自然就成了权威。“那男的半夜偷偷来过好几次。”有人打断她的话,别老去偷听人家的秘角,小心烂了耳朵。崔大姐听了很生气,正要发作,发现说话的是杨老七,脸上就换了一副笑脸:老七,你说什么呀,我只是偶然发现的。又有人说,别讲那么多废话了,那个当官的到底是谁?崔大姐想了半天,说:别问了,让我看了市里的新闻再告诉你吧。
接下来几天,人们都准时来到玉嫂的茶馆,到了新闻时间,大伙都围着崔大姐,紧紧盯着电视屏幕,生怕会让谁从眼皮底下溜走似的。“今天他没上屏幕。”崔大姐说完,人们都很沮丧地离去,当然,牌还是要打的。几天过去,人们似乎淡忘了这事,只有崔大姐每天坚持坐在电视机前等新闻播完。又过了些日子,一天晚上,崔大姐突然大叫一声:“这下终于逮住你了,大伙快来看。”这时,茶馆里所有的人都扔掉了手里的牌,纷纷往电视机前挤,桌椅板凳被挤的东倒西歪,只有玉嫂一个人忙着搬桌子,扶椅子,她心疼,这可是她的家当。
电视上,市电业局局长正在宣读一份文件:由于电力供应紧张,将对市城区进行分区限压停电……就是他!瞬间,茶馆里所有的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个市电业局的局长。新闻完了,人们一边打着牌,一边谈论着。其实,这种事现在太普通了,普通得象出门“打的”,只要照表付钱就行。可是到了这个城市的角落,就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有人发表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注意,连续两个多星期没有停电了。
立即有人反驳:不对,准确说应该是三个星期。此人还举例说明了这个时间问题,他最后一次到小郝那里卖蜡烛,当时忘了带钱,于是写了张借条,今天才给钱把借条拿回来。那张借条便开始在人群中传阅,上面的日期证明是三个星期前买的。
还是有电好啊!大伙都发现现在的生活确实方便多了:人们看了电视报的节目表,就可以锁定时间而不用担心停电看不成;楼梯的灯亮了,出门不需要再带手电筒;蜡烛呛人的烟味也没有了……议论的结果是:苗苗给机械厂带来了福音,这是大好事,应该禁止厂里的人在外乱说苗苗,又都叱责崔大姐,以后别多管闲事,崔大姐一脸的灰色。大伙谈兴正浓,有人设想:“最好是他们俩结婚住到厂里来。”“当然不可能,如果结婚,苗苗指不定会搬到什么豪宅里去住,所以最好象现在这样维持现状。”玉嫂跟着别人话尾补了一句:“最好让苗苗来当电业局局长。”众人听了大笑,麻将洗得“哗、哗”响。
小郝不卖蜡烛了,但他可以卖别的,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可做,这是小郝的体会。他妻子的笑容依然灿烂。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又是一年,这个角落很少停电了,茶馆的生意和从前一样好,闲着的人依然闲着,忙的人忙的不亦乐乎!比如杨老七,以前天天泡玉嫂的茶馆,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挺漂亮的,只是刚刚离了婚。第一次见面,杨老七看到那女人,眼睛便直发晕。女人说你得找个事做,不然结婚了你怎么养家?杨老七快四十了,四十岁懂事是晚了点,但还有救,再晚就没救了!杨老七于是拿出机械厂破产时自己买断工龄的钱,在市里租门面开了个白铁加工铺,每天拼命接事做,生意不错,有人笑他想女人想疯了。老刘厂长专门跑到他那里为两个铝锅接底,杨老七乜斜着眼说:刘厂长,我这手艺还是在您组织的第一批职工培训班里学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哩。
今天突然又停电,再过两天,又停电,玉嫂急了,现在连蜡烛都不好买,没有蜡烛,有的牌桌就散了。大伙开始探讨停电的原因,这段时间看新闻,那个电业局局长没有出来呀,这说明电力还是不紧张,可为什么停电?只有一种可能,苗苗和电业局长闹崩了。这个事实很快就得到了印证:苗苗离开这座城市去深圳了。厂里和苗苗要好的朋友证实了这则消息。在茶馆里,人们开始愤怒了:现在又不是电力紧张时期,为什么单单只拉我们的闸?以前停电,人们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可现在人们习惯了在灯光下的日子,又要回到过去经常摸黑的日子,人们是不能习惯的。生活的平静一旦被破坏并恶化,人们就会选择反抗,哪怕是没有结果的反抗。
人们开始讨论对策:决定由退休老工人组织一个“下岗职工讨电”小组,到市长接待室去反映情况,情况材料写了一叠,从过去的没电到后来的有电,从后来的有电又到现在的没电,这中间的曲曲折折写了一大堆。大伙的想法是:即使讨不到“电”,也不能便宜那个电业局局长。到了市长接待室,人们推选的组长崔大姐进去了,崔大姐的大嗓门,站在外面的走廊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接着,他们又去了报社……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电还是停,只是时间一次比一次短,人们明白事情很快会有结果了,不久就有消息传来,电业局局长已经被市纪委双规。崔大姐郑重推测:这个局长有重大经济问题,不然在外面能养得起情妇?她没敢提苗苗的名字。苗苗在职工的心里面还是有功劳的。电业局局长终于倒了,再遇上停电,人们想起他,心理就有了平衡。
玉嫂跑到小郝的小卖部,说:小郝,你再做点蜡烛卖吧,我得多准备一些,我那里最需要了。
小郝一笑:还需要那东西干啥,以后不会经常停电的,除非是电力紧张,拉闸限电。
玉嫂疑惑地望着小郝。
小郝说:相信我吧,不是每个电业局局长都那么小气的。说完就走到床边,拂拂爱妻的长发,轻声地说:出去晒晒太阳吧。说着就把妻子抱到了轮椅上,妻子也不说话,满脸的笑容都融在了早春的阳光里。
真的一直没有停电,玉嫂信了小郝的话。茶馆里,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不知谁说:你们发现没有,咱厂里的小郝跟市里新来的市委郝书记特像,我仔细看了最近的电视,发现他们说话的神态特相似。玉嫂就接着说:难怪他跟我说以后不会随便停电了,说不定他们是亲兄弟呢。崔大姐点点头:不是亲兄弟也是叔伯兄弟吧。
这可是个大新闻呀,茶馆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某人第二天到小郝的小卖部买烟,买完烟后却不急着走,点燃一支,靠在柜边慢慢地抽,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小郝,你大哥是郝书记吧?
小郝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人神秘一笑,走了。
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小郝有个大哥是市里新来的郝书记。消息象长了翅膀,飞来飞去。光顾他的小卖部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厂里的,厂外的,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他这里套近乎。可是小郝只关心他的妻子,很多人在这里讨了个没趣。小郝很奇怪: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么多人来他这里买了东西就闲坐,你总不能开口赶人家走吧。小郝就经常推着轮椅车和妻子在阳光下散步,别人也就知趣地走了。
有一天,玉嫂来了,买一大包卫生纸,正碰上小郝在家和一个中年人在说话,见了玉嫂,小郝就说:玉嫂,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哥,梅花村的村支部书记,你上次说你女儿女婿不是想买块地种食用菌吗?到我哥那里去考察考察吧。
这就是郝书记?!
小郝没有察觉到玉嫂脸上吃惊的表情,他转身对中年人说:大哥,我和爱人出去晒晒太阳,你们有什么事就自己谈吧。
小郝推着妻子,轮椅车辗过碎石路面,沙沙响,屋外,阳光很好!
—— 完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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