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在遥远的沙漠深处,有一个名叫胭脂的王国。我是如欢。我是胭脂国王上官烟的最后一个公主。据说母亲燕妃生我时,所有的乌鸦都集聚在了京城上空,黑压压惨叫声一片。百姓皆出来观看,指指点点,面色惊惶。很快京城里便流传开了这么一个谣言:燕妃生了一个鸟头人身的怪胎。以上官禄为首的一批大臣纷纷上书,说我是不祥之物,将是亡国之兆。并要求立即处死我与诞下不祥之物的燕妃。
我的父亲,上官烟,胭脂国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国王,在上官禄等的威逼之下,显出了他独有而纯碎的高贵。上官禄带着那帮年迈的都已分不清头发与胡须的老臣不分日夜地跪在宫殿外的空地上,高举着奏书一遍遍高喊:请陛下裁决。请陛下裁决。有个老头在跪了一天后就支撑不住口吐鲜血倒下了,士兵把他像装垃圾般装在一个白色的担架上抬了下去。又过了一天,先后有五个人都这样被当作垃圾清理出了宫廷。 然而上官禄的脸色却始终镇定悠闲。在不喊叫的空闲,他用眼角瞥下剩余大臣的人数,嘴角微微露出一丝不为察觉的笑意。
父亲穿着宽大的王袍坐在大殿内,面无表情,树般沉毅不动。对面坐着他的妻子燕妃。燕妃的怀里是刚出生的我。燕妃脸色苍白,在父亲身前跪下,颤声道:“妾身死不足惜,只请陛下饶过这可怜的孩子……”父亲把她扶起来,为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柔声道:“爱妃放心。只要我在,决不让任何人动你们母子分毫。”他紧皱的眉头像把未出鞘的剑,显出隐隐的杀气。燕妃是绝顶聪明的女子,为这杀气,她终于全身冰凉。
两小时后,燕妃用父亲赐给她的匕首自刎身死。她把我交给父亲,然后转身,迅速用那柄白玉的玲珑小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那是父亲给她的定情物。她本是异族女子。父亲当年不顾上官禄等极力反对,娶她入宫。
“陛下……不要埋怨任何人……是妾身无福消受……答应我,不要为我报仇……”
父亲抱着燕妃渐渐变凉的身体,垂首无语。一瞬间他长出了数十根白发。他的牙齿在极度愤怒与悲伤中咬得咯吱作响。他抱着燕妃缓缓走出了宫殿。
我高大而华贵的父亲抱着我母亲的尸体缓缓走出宫殿。燕妃的一头长发飘散下来,蝴蝶般在空中肆虐飞扬。惊呆了的上官禄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步步走近,头上竟冒出了几粒冷汗。
她死了。父亲的声音极其冷静而空洞。就像山谷远远的回音。现在你满意了。
燕妃的死无形中制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宫廷流血事件。我的叔叔,当朝宰相上官禄,一直都自负地认定,大殿正中的那个宝座本应该是属于他。他认定是父亲篡改了先帝的诏书。燕妃本是他对付父亲最好的武器。
我在皇宫里缓慢而寂寞的长大。所有人都被禁止对我提到燕妃。然而我还是从宫女嘴里知道了这个在当年盛传的故事。我恨上官禄。虽然他这时已经是个风独残年的老人。病入膏荒。
我十六岁那年,匈奴肆虐,开始大举进攻胭脂。那时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人们都在私下里说,和当年的燕妃一模一样。胭脂只是个小国,如何是匈奴对手,于是上官禄抱着病体上书说,让我去和亲。此言一出,众大臣均眉头舒展,笑逐颜开。
父亲此时亦是老人,闻言大怒,一言不发地踢飞了身前的方桌。一时朝廷里分成两派,主和派与主战派。主和派认为,胭脂无论如何不是匈奴对手,不能鸡蛋碰骨头。主战派则认为,此举实在有辱国家尊严,胭脂虽小也是一个自主的国家,如此一来颜面何在?就算一死,也要战斗到底。然而主战派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响不了几声便沉入了湖底。
父亲整日愁眉不展,常常到母亲的陵墓前一站就是大半天。我在远处悄悄地看他,看见他的鬓角已全是白发。国家与亲情,日日在他心中交战。十六年前,他为了国家,负了燕妃;十六年后,他又要同样负她的女儿。
我走上前去,说,父王,你不用担心,我愿意去匈奴。
父亲惊异地回过头来,说,孩子,你……你可知道匈奴的单于有三百多个妻子,他生性暴躁,喜怒无常……
我跪下说,父王,母亲当年可以为了父王舍弃自己的生命,那么,我也可以。
父亲把我搂在怀里,我感受到他的眼泪在我脸上肆意流淌。孩子,委屈你了……我没有流泪。
我下嫁匈奴的那天,漫天刮起黄沙。我象汉人那样蒙着喜庆的红盖头,脸上化了浓妆,骑着骆驼穿越半个沙漠,去见匈奴单于,我的夫君。骆铃单调的声音在大漠里空洞的回响,有匹年老的骆驼终于不堪重负之下的累饿,两膝一软,跪倒在沙地里,眼里流出了眼泪。
我们在风沙里被困了两天两夜。没有了食物与水,我昏倒在漫天的沙堆里。阳光赤祼祼地暴晒在我脸部光洁的皮肤上,我在炽烤中模模糊糊地看到燕妃,头戴银冠脸色苍白抱我在怀里的燕妃。我说你是我母亲吗,你为了父王而舍弃我是否后悔过。她微笑着,却不回答。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应,我高声叫嚷起来,我说为什么连你都不理我,我在皇宫里什么都没有,从小到大没人抱过我,父王只会严厉对我……
我在恍惚中抓住了一只手臂,我以为那就是燕妃,抓住了就再不肯放手。耳边只听有人“公主”“主公”连声叫唤,睁眼一看,竟是从小到大服侍在身边的宫女水儿。手中抓着的手臂,竟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我脸迅即飞红,连忙放开。
男子脸也有些红,下跪行礼道,小可冒犯公主,万死之至。水儿在旁说道,公主,就是这位公子,救了我们。
一行数百人,到最后,竟只剩下我和水儿两个。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逃走的都把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了干净,我们身边剩下的物品已是所剩无已。
男子说,如果公主是要去和亲,那大可不必。匈奴的单于已经在两天前暴毙,新的单于现在还争夺不定,想必胭脂目前还不至于会马上遭到侵犯。
我和水儿面面相觑。单于暴毙,恰好就是我出行的那天。如此的巧合。如果现在已到匈奴,新的单于自是无论如何不会放我离开。我说,多谢公子搭救并以实情相告,敢问公子大名?
醉。他说。能为公主效劳,荣幸之致。
我重回到胭脂。然而竟是一切面目前非。一路上尸骨堆积如山,胭脂显然已经历过一场浩劫。父王的宫殿被一把大火烧毁,原有的富丽繁华现在已只剩下飞灰。我不顾水儿的阻挡尖叫着跑进废墟,高声呼唤着父王,父王,你在哪里?四处寂静,灰烟飞舞。我的泪水滂沱而下。
我终于找到了父亲。他死在母亲的墓前。他的胸口上插着当年燕妃自尽的那把白玉玲珑小刀。他的身上已不复是那华美高贵的王袍,他穿着平常百姓的土布衣裳,脸上却带有微笑。只是左手却微微张开,伸向远方,象在呼唤着什么东西。我用颤抖的手轻轻地为他合上张开的双眼。我说,父王,我来了。我来晚了。
重站起身时,我的眼里有了火焰。昔日浩大的宫殿如今荡然无存,胭脂已经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供人凭吊的文字。水儿在旁战战兢兢地说,公主……我冷冷地说,从今天起,别再叫我公主。我是如欢。你的主人如欢。如果今后你再叫错一声公主,我就撕了你的嘴。
我再没有眼泪。我扬脸望浩渺晴空,心想,上官禄你还活着吗。你必须活着。
我没有看见上官禄,我看见的是上官禄的坟墓。和头缠白布的醉。
一掊黄土,几缕青烟。生前几世功名,死后亦不过如此。我冷眼看着还带有泪痕的醉跪下,给他的父亲上香,磕头,行礼。
公主,请你饶恕父亲和我所犯下的罪孽。
我森冷的剑峰抵在他的喉咙上。他没有丝毫闪避。
小姐!水儿叫。
上官禄一直觊觎皇位,这众所所周。父亲因为念及亲情,一再退让。而上官禄却因为父亲的弱点,起先逼死燕妃,后来一直装病,减轻父亲的疑心,暗地里却和匈奴的臣子勾结。互相商定,利用我去和亲的机会,减轻单于的戒心,等叛臣取单于而代之后,便帮助上官禄发动政变,助他登上皇位……然而叛臣却言而无信,利用这个机会大肆杀掠,烧了宫廷,一举灭了胭脂。
醉一直都知道内情,虽心中极力反对,但却不能背叛父亲。而我即使不在沙漠里遇难,到了匈奴,同样会被新的单于杀害。是以他深入大漠,决意救我。
我冷冷听着醉充满负疚的诉说。我的长剑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脖子。我说,不管怎样,我要报仇。为无辜死去的燕妃我的母亲。为胭脂国最贤明的君主我的父亲。
他闭上眼睛。他只说了一句,公主,知道你平安无羔,我死而无憾。
我的长剑即将刺穿他的喉咙,水儿着急的上前一步,跪下不停地磕头,说,公主,你不能杀他!你杀了他,你会后悔!
我的心突然一阵酸,说,难道你情愿替他死?
水儿点头,说,他是救过公主的人,就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唯一对公主好的人。奴婢愚笨,只知道如果他死了,公主一定会孤单。……
她的话未说完,我的剑已穿过了她的喉咙。鲜血沿着剑身一滴一滴往下流,她微弱着笑道,公主,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我闭上眼,一滴泪水在眼角轻轻滑落。醉抬起头,恨恨地说,你连她都不放过吗?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救你!他突然扑上来,自己撞上了剑尖。他像堆瘫软的沙子倒在地上,鲜血,迅即蔓延开去。空气中充塞着腥甜的味道。做呕的味道。
我蹲在水儿的身边,伸出手指去抚摸她业已冰冷的面颊。我的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她带血的身体上,我说,水儿,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我知道我死后你也一定会孤单的。胭脂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可供我们存活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天边,残阳已尽了。我闭上眼睛,眼前又仿佛看到父亲,我身穿华丽王袍高贵寂寞的父亲,看到燕妃,我头戴银冠眼神哀怨的母亲……我在心里说,别了,胭脂,我最后的王朝,我最后的世界。
锋利的长剑在我洁白如玉的脖颈上划过的一刹那,我看见自己的鲜血鲜花样美丽盛开;而有只乌鸦呱呱叫着从天空飞过了,是的,我听见了。我还听见自己倒地的声音,我雪白的裙子因为沾染了鲜血而开成一幅最美的绝世之画,我还听见水儿叹息的声音在说,公主,你这又何苦呢。你何苦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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