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公司获得亚太地区设计银奖,要到上海经贸领奖,我断然不会去世博,我素来怕热闹。可有时,不专程的邂逅,反倒减弱了预期,会更得惊喜。
上海,太过熟悉的城市,要归纳一个印象,属实不易。这就好比对于并不亲近的熟悉之人,你要自己描画一个清晰的面貌,反而模糊。中国的城市不少,特别的不多。而,这个城市的记忆太过充盈,就变得难以取舍,难以展开。我唯有撇开历史,只截取几个片段,去温习一番。
上海的地铁,给人的印象总是拥挤。从浦东下机,须得搭乘一段地铁到静安,友人将车候在静安寺。窗外的夜色宁谧,灯火拖一个优雅的尾在冬日的海洋性季风里。车厢内的人大多静默无语,垂首俯看脚底,或许因了烂熟的缘故,熄了扭头窗外的兴致。同行的爱人跪在塑胶椅子上,热烈地扫视着倏忽退后的上海夜景,看得见眼底闪烁的明亮热切的火焰,我喜爱这种火焰,对比着车厢内乘客苍凉孤独倦怠的眼神。格格不入的境遇,常常是对平凡世间最华丽地补充。好比荒漠里的独树,是对广袤最贴切的注脚。
接待我们的是爱人的发小雨虹。烟花烫,棉质空花及腰衬衫,刻意磨旧带有孔洞的紧身仔裤,面颊瘦削,巧克力肤色,烟熏眼影,眼孔细长,瞳仁漆黑,一直面含笑意,熟络地接过爱人手中沉重的红色拉杆,弯腰仰身,皮箱便躺入后备车厢。还没来得及反应,我手中的行礼也被其放置妥当。
“习惯了,经常接送国外的客户。”约是看出我的惊讶,她主动解释。雨虹是英文翻译,独自经营一家翻译公司,长期接送外国友人,上下行礼,稀松平常。我仍旧讶异,如此瘦弱的身躯何以蕴藏如此巨大的能量。爱人问她为何至今未婚,她淡然一句,“习惯了。原本以为找个人会不一样,后来,发现,也没有不同。可能自己太过独立,最终还是分开。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一个人。”爱人幽幽看我一眼,扭头看向窗外,静安的夜果真安静,除开风声,一如山谷。多年繁华的上海生活,并没有洗净雨虹身上家乡的味道,风霜也有,固执不变。这是爱人的结语。
世博会已近尾声,依旧人声鼎沸。各国的建筑如星辰散落各处,以自己独特的姿态站立成一个文化的符号,彼此对峙,对峙只对建造者而言,对观看者,任何对峙都是一种融合。如此浩瀚的人类文明,当然不是一栋建筑可以涵盖,可那些建筑里必然被赋予了某种最鲜明的文化承载。掩藏孤立的文化没有意义,只有流传融入,才能强大,才能久远不灭。我在如此密集的建筑里穿行,仿如穿越一个空阔古老的图书馆,在烟海般辽阔的文明里,我像一个搁浅的旅客,进退维谷。任何一次靠近,都须得虔诚,可又没有足够流连的时间,就只好拣几处最投眼缘的场馆进入。处处都排着长龙,从未在国内发现哪个地方有如此多的人井然秩序地排队死候,竟有人排队达10小时之久。唯有文化吧,能让人怀着这般狂热的情怀死心塌地地等待,即便与佳人约会,也未见得如此热切执着!
中国馆须得预约,无缘得见内里乾坤,只远远瞻仰了外观。笃定坚实,古风古色,如鼎如钟如字,包罗万象,又意犹未尽。似同世界昭示着包容平和,无畏无争。
对于芬兰馆,我也未曾入内,可留影最多的便是此馆,恰似一个镶满白色鳞片的巨碗,空旷耸立于蓝天之下,似要装入天风素云,又似盛满以待客,谦卑与包容俱存,让人由衷生出对芬兰人的敬重。
日本,对国人是个情感复杂的国家。可国人对于日本馆彰显了少有的宽容。其外形神似蚕蛹,人称“紫蚕岛”,红混同蓝便成紫,代表了阳光与海。排三小时队终得其入。原本以为上海人寒凉疏离,不想在队列中结识了两位健谈的年轻人,一位亲切的老妇人。他们讲了许多世博期间的见闻,诙谐明朗,一扫我对上海人刻板计较的偏见。
负责接待的多是明媚靓丽的日本少女,难得的是,一天站立十几小时依然笑容干净澄澈,一如清晨初见。想想在国内各地所受冷遇,唏嘘不已。日本国家馆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三大展区。内里有古旧的和式建筑,有史上为中日交流作出贡献的僧侣使臣画像,都不足道。记忆最深的是拉提琴的机器人与朱鹮。本来难以并论的两样事物却被日本人自然而然地并列而置。
朱鹮古称朱鹭,嘴长而下弯,前端呈朱红,颈后饰羽长而雪白,腿绯红,体态秀美典雅,行动端庄如鹤,因而得名。乃稀世珍禽,世存不足百只。日本在此领域有个研究者在中国带走一只朱鹮,回国研究。几经辗转,他同我国科研者一起阻止了这种珍禽在世界范围内的灭绝。
日本女孩中文并不流利,胜在言语亲切,身穿仿朱鹭外形而制的奇异服饰,始终微笑着维持着场馆的秩序。我被人前后裹挟着前行,静默着,观看着这个临近国度的文明,有一丝恍惚,多么友善的民族,怎会对国人犯下罄竹难书的罪行。
期间观看了一场舞台剧,就是民间关于朱鹭的一个传说。演员一律青衣装扮,束东坡巾,白布动画投影为背景,清一色中国水墨画,朱鹭幻化为女子拯救了大海里孤舟上一名善良多情的年轻渔夫,故事真挚动人,催人泪下。
接着给人们展现的是未来的美好愿景,人们乘坐太阳能的代步车,进入葱郁的大自然,看见树枝上栖息的朱鹭,将科技,人,动物,自然,融为一体,互为生态,互为珍惜。
其实,用文字很难表达当刻的所见所思,亲历的震撼感至今犹存。
上海南京路的繁荣夜晚,外滩的灯火,都成了一种稀薄的记忆,不见得与别的都市有多大的不同。单记得离行的前夜,随雨虹参加了一个酒吧的聚会。一个叫莫非的法国人热情地招待了我们。那是个旧厂房改造的酒吧,据说内战前是导弹研究所。红砖结构,刷白,墙下种一排翠竹,地灯雪亮,撒一片竹影在白墙之上,好似挥洒自如的水墨。到场的多是打扮入时的外国人,意大利,德国,法国,韩国,不一而足,让我想起了博杂的世博会。看来上海正马不停蹄地朝一个国际都市的未来飞驰,而我在这个背影里看到了悲凉,寂寥,或者别的内容。芝士,鸡尾酒,我都不惯,只对莫非的事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居然打算将法国的茶叶卖给中国人,这个喝了一千年茶的民族,能接受别国的茶艺吗?他自信地一耸肩,说几年前成功地将法国的茶叶销售给日本。我看着莫非湛蓝的眼仁,默然许久,“也许吧,中国人经历了千年的茶艺,偌大一个民族,又怎会单单容纳不下法国的茶道呢?”我不知道雨虹的翻译莫非能领会多少,但我看见莫非泯了一口杯中红宝石一般的马蒂尼,一样静默良久。
漫步在上海法国梧桐遮盖的树影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凄美,这个被历史践踏过的都市终于在岁月的洗礼中站立,站立得谦卑而又优雅,站立得让世界向它靠近,一如这一棵棵静默魁伟的梧桐,坚韧而挺拔。风一如既往的凛冽,可在这不息的风里,我看到了一个城市迈向辉煌的坚实步履。
-全文完-
▷ 进入思贤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