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报应
张小民是个无神论者,他不信人死后还有鬼魂。肉身经熔炉高温灰飞烟灭了,除了一盒骨灰,还会有什么?若有鬼魂,那些做坏事的,岂能活得那么舒坦?但他并不反对善男信女烧香拜佛,人有精神寄托,总还有一丝善念,也残留对生活的希望。
一天,张小民路经某个寺庙,进去看了看。忽然发现大雄宝殿里大佛胸前的图案“卐”,怎么跟德国纳粹党的图案是一样的?难道希特勒这个杀人魔王自诩普渡众生?正巧主持进来,张小民咨询此事。主持说,这个念“万”,佛教的这个图,跟德国纳粹所用的方向不同,一个是左旋,一个是右旋。主持还领着张小民到他的精舍,翻开一本宋刻藏经说,此图案佛教早有记录,或许是希特勒借宗教名义行不义之事吧。
闲聊中得知,主持原在上海龙华寺,后调到苏州这边来的。张小民说起自己不信鬼魂,但人有善心,佛就在心中。主持笑言,不可不信。他说,上海某大桥施工时发生倒塌事故,屡修屡倾,后请和尚做了法事,就太平无事了。比如这寺庙,若正对着山门前有房屋,房屋高度又高于寺庙大殿,则房屋之人必不得安生。
张小民想起邻居老人曾在破四旧时带头拆过寺庙,便说与主持听。主持道,佛须敬,不可欺,此等破坏行为,必有现世报应,那人身体状况如何?张小民道,老人已去世,不过听说生前身体很健康,没啥事。主持正色道,或许此人命硬,逃过劫数,但他子女如何?张小民猛然想起,老人的大孙女是个呆傻,大孙子溺水而亡,小孙子得小儿麻痹症而瘸腿,莫非真有报应之说?
张小民半信半疑道,世间那么多作恶之人,为何没有报应呢?主持微笑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九、争气
张小民的祖父张阿狗是佃农,跟同村金姓地主家租的地,一年忙到头,缺衣少穿,日子很穷。地主家的儿子金福贵经常欺负张小民的父亲张长林,有一次,金福贵用弹弓把张长林的额头打了个洞,鲜血直流,亲戚们都很气愤,要去地主家理论。张阿狗阻拦说:“他家是地主,人多势众,我们现在斗不过他们,不过,富不过三代,咱跟他不比现在比将来,走着瞧!”张阿狗一家的忍气吞声,更让金地主一家得意忘形,不时地羞辱张家。
张长林十五岁那年,金地主家走失了一头牛,金福贵诬赖是张长林放跑的,气得张长林拿着把菜刀要找金福贵拼命,被他父亲张阿狗拉住了。张阿狗说:“儿啊,爹指望你争气,不是要你跟他同归于尽,你先忍一忍,穷不是生根的,只要你肯下力气,靠双手吃饭,就能撑下去,要比他们活得长,总有一天咱张家会出头的!”
不久,全国解放了,贫苦农民翻身了,昔日趾高气扬的金地主家熄了火,田地和家产被分,因成份不好,地主一家夹着尾巴做人,灰溜溜的,大快人心。几年后,张长林和金福贵都长大成人,张长林干农活是把好手,当上了小队长,金福贵因这些年担惊受怕,体质不好,干不了农活,张长林没法修理他,而且,金福贵因为读过书,有文化,被大队安排在村小学当了一名教师。张长林羡慕有文化的,他知道靠体力不能让这个家翻身,就嘱咐三个儿子要争气,好好念书,争取有一天书包翻身,吃上公家饭,就没人瞧不起咱张家了。
张家的三个儿子都很争气,发愤读书,都不再是修地球的农民了。张大民高中毕业后,当上了大队书记,后来自己办起了面粉厂,他的儿子最近也考上了大学;张二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市建筑设计院当工程师,妻子是大学同学,娘家是蠡口家俱城的一个老板,有上千万的家当;张小民高中毕业后,进了工厂,跑了几年供销,也算见过世面,眼下他准备投资开家绿色食品店。
金福贵一家很奇怪,虽然他是小学老师,但子女没一个成才的。大女儿嫁到了外乡,老公是个赌鬼,家庭状况很紧巴;小女儿结婚不久,却在外面偷人,被她老公抓了现行,现在闹着要离婚;金福贵唯一的儿子性情憨厚,自小读不进书,就种种田,打打零工。金福贵常常感叹,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同样是自己教出来的孩子,为什么张家的个个有出息,自己家的却猢孙抱不上树,个个让人不省心?
现在,张家在村里属于有头有脸的人家,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有一次,张长林和金福贵在路上相遇,金福贵惭愧地别过头,想装作没看见,张长林拍拍他的肩膀,敬上一支烟,笑道:“怎么样,我的后代比你家的强吧?”
十、初恋
初恋令人难忘,但初恋发展成热恋乃至结婚的,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初恋时不懂爱情,朦朦胧胧开始,稀里糊涂就结束了。
张小民上高中时,班上有位女生引人注目,她的名字叫秀,虽然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漂亮的,暗恋她或追求她的男同学,不在少数。张小民记着父亲的叮咛,要好好读书,所以心思大多放在学习上,对秀只是多看上几眼,没有多想。
张小民偏课严重,他的语文、政治、物理还不错,但英语和化学很差,高考时名落孙山了。父亲想叫他复读,明年再考,但张小民对考上大学没把握,他也不认为成才只有上大学一条路。为了不在家吃闲饭,他去一家机械厂当了一名车工。他听说秀也没考上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服装厂上班。
有一天,传达室的老伯告诉张小民,有一封他的信。张小民以为是二哥寄来的,接过信封一看,感觉不对,字迹很娟秀,分明出自女子之手。待拆开一看,张小民惊喜交加!信是秀寄来的,她说她知道他爱好文学,她也喜欢写诗,她偶然看到某作家进修学院在函授招生,特地把函授启事给他寄来,希望在文学的道路上,彼此能切磋交流,共同进步。张小民连着看了三遍,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是激动?是兴奋?是喜悦?他说不清楚。
高中时,张小民的语文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经老师推荐,他的作文曾在《小主人报》和《中学生学习报》上发表过,参加工作后,每天把自己弄得很疲惫,他忘了自己有读书写作的爱好,没想到,秀居然还记着。本来,张小民和秀的关系一般,高中三年,相互的对话不超过十句,毕业后也没了联络,但此刻,张小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秀的音容笑貌,她娇美的身材,她温柔的微笑,她甜美的歌喉,是那么可爱,那么亲切。
张小民和秀,同乡不同村,上下班不会相遇,他们上班的工厂,相距不过半里地,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但他们却没有见面,保持着通信的来往,收信回信,一周刚好一个来回。他们在信中谈各自的工作,谈理想,谈文学,就是没谈感情。他们还把自己写的诗和文章,寄给对方看,写读后感,也直言不讳地提出意见。天长月久,秀的来信,塞满了张小民书桌的抽屉。写信、盼信、回信,成了张小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他和秀的通信,两年来从未间断过。这份异性之间的友谊,是多么美好,无论春夏秋冬,张小民都觉得是那么诗情画意。
二十出头的小伙,怎可能对爱情无动于衷?张小民觉得自己对秀有一种依恋,几天没有她的信,没有她的消息,就会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他准备向她表白了。
知子莫如父,张小民的父亲知道了儿子的心事,辗转托人去打听秀的家庭,意外得知,秀已经有了对象,男的是个现役军人。张小民听父亲如此一说,吓了一跳,他知道,现役军人的未婚妻,自己是追求不得的,破坏“军婚”是犯法的!张小民犹豫了,不敢向秀表明心迹,她的来信也一直没回。张小民有点不甘心,他和秀在通信过程中彼此了解,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可她怎么不把有对象的事告诉我呢?张小民决定亲自去找她,当面问问她。
那天傍晚,张小民知道秀在上中班,就去她工作的服装厂找她,门卫问他是秀的什么人?张小民谎称是她的哥哥。张小民在传达室等,门卫去叫秀过来。不一会儿,秀跟在门卫后头来了,可她刚走到门口,看到张小民,愣了下,转身就跑回去了。张小民心灰意冷地走了,从此没再给秀写信,不知为什么,秀也没再来信。张小民常常想,这算是自己的初恋吗?还没开花结果就夭折了。
很多年以后,张小民和秀在街上相遇,那时他们都已成家。秀盯着张小民看了好一会儿,叹息一声。张小民不知何故,问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秀幽幽说道:“你呀,当年托人来打听我家的事,村上很多人都知道了,风言风语的,后来你还冒充我的哥哥来厂里找我,要知道我没有哥哥的,你这么一来,让人瞧见,大家又要对我说三道四了。”
张小民愣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当时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可我心里想着你,就冒冒失失跑去找你了,想问问你对我是什么想法?”秀微微笑道:“傻瓜,女人总是害羞的,总不成我先对你说喜欢你?女人都是要面子的,我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你后来没来找我,我就死了心,到了结婚年龄,就嫁人了。”
“原来如此?”张小民傻眼了。秀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全文完-
▷ 进入苏州李明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