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某根电线杆子上有我的介绍:王刚,男,三十三,相貌平平,租房,有车一辆,不是四轮,也不是两轮,三轮,未婚,欲寻未来的老婆大人共度终生。下面还附上了我的照片,黑白的,彩色复印要两块,我没舍得。总之,把征婚启示贴在电线杆子上很没情调,我的上面是一个杀人犯,我的下面是一个*奸犯,我介于两者中间,似乎是在说,我是两者间的过渡。其实婚姻并不可怕,虽说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但总觉得那是变质的婚姻,我所奢求的是爱情,虽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但我有奢求的资格,我或许也只有奢求的资格,但既然有,我就得抓住,这也算是一种小便宜。所以,我在这世界上,只贴了一张征婚启事,虽说我印了三十张。在一个人人都低着头找着似乎存在于地面上的固定路线行走的黄昏,我把它郑重地贴在一根不是很引人注目的电线杆子上。这是我浪漫的想法,在我平平的满脸灰尘的看起来总是那么疲倦的面容之后的浪漫。所以我还在征婚启示的下面写了一段似乎挺浪漫的话:亲爱的,你在哪,我等你很久了。
我并不想浪漫,我觉得我的浪漫中更多的是欺骗色彩。我总是想骗到一个女人,骗到一个和睦安稳的家庭,骗到一个女儿,骗她叫我爸爸,我不想要男孩,我害怕他长大后像我一样。我希望能有一个女骗子看到这则启示,然后来骗我,然后我们就欺骗对方一辈子,老了之后还会骗对方:“我爱你”,然后等夕阳慢慢沉没,我们依旧欺骗着对方,直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想,等我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不需要欺骗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因为这辈子,过去了。
所以每当我骑着我的三轮经过那根电线杆子的时候,我会低着头猛踩,因为我觉得我和*奸犯没什么区别,如果我骗到了一个女人,我将永远地*奸她,而且还会骗她,这是爱她。我觉得我和杀人犯也没什么区别,我似乎在谋杀自己,但没人会判我有罪。人有灵魂和*体,残害自己的*体没关系,痛苦便是惩罚。如果残害自己的灵魂,就得判有罪,至于什么惩罚,我就没兴趣了,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残害自己灵魂这一罪名,如果有,我想,也得等我死了。想到这个层面,我觉得我的征婚启示只能存在于那根电线杆子上,只能存在于那个*奸犯与杀人犯之间,那就像我现在租的房子,以前在那,现在在那,未来也会在那,它一直在那,哪怕我走了,它也在那,它应该在那,它也只能在那。
当我猛踩三轮的时候,后面拖的书们总会晃荡地响。书不是铁,是纸做的,所以它们的响声很沉闷,就像拿一根棍子往装满棉花的麻布袋上敲打一样,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气,它总是沉闷地响。书的响并不如里面的内容一般激昂,没有人欣赏,它也就只是一堆废纸。其实我的书大部分也就是从废品店找来的,三块钱一斤,然后论本卖,卖得好的一天能净赚两百。书里面有很多东西,有另外一个世界,有幸福的人们,也有悲惨的人们。我觉得我身后拖的是无数个世界,我就是上帝。但这时上帝遇到城管了,就没辙了。他们是我的几个老熟人。
“王老板,又出来摆摊啊?”破旧不堪的城管小皮卡上跳下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敦实的中年男人,他脸上的皱纹就像这车子的印痕一样,这里掉一块漆,那里凹了进去。似乎他与这车子共同成长的,我想他死后会不会与这辆车一起下葬。那中年男人跳下来后微微笑着,笑容很深意,但很真,一看就知道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想揍我。
“张队长你好”我停下车,装着笑脸迎了上去,但我没向他伸出手,这把它当做一种自尊的体现。
但他向我伸出了手:“王老板生意好,近来市里有趟检查,也就几天工夫,望你到时候配合一下。”
见他如此,我便也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我忘记了他的手是什么感觉,但我记得当时有人从边上走过,看着我们,我是被什么东西所迫握了他的手。至于是什么东西,我就记不太起来了,好像一开始感觉还可以,似乎经历了一次愉快的体验,但后来却总感觉被*奸了,被*奸过的手极其不舒服。
我赶忙答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说着就松开了手,回到三轮车旁准备离开。
这时那个张队长也往车子走去,突然他回过头,对我说:“忘了说,从明天开始。”
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记住了记住了,谢谢谢谢。”
他伸出右手手指对着我一摆一摆,脸上的微笑宛若阳光般灿烂,意味深长地一笑之后,便转身上车离开了。那样子就像十分要好的朋友要暂时分开一小会一般。我了解这笑容,不是了解它的含义,是了解它的后果:如果我在这几天内摆摊被发现,肯定是一顿好揍,因为他已经警告过我了。至于这几天到底是几天,会不会是几个月,那又得到时候被他抓住了才知道。其实几天前才搞过一次检查,几了十五天,我休了半个月的假。还有就是这个所谓的市里有趟检查,其实也就是他们自己的检查。下次我摆摊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就会揍我,如果把我揍伤了,就会友好地对我说:“跟你说过这几天抓得紧,告诉了你又不信,这不能怪我们吧。”并且会表现得十分关心我的样子,似乎他们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们,就像没控制住自己怒气的父亲打了孩子,之后冷静下来后又慈爱地说是为了孩子好。其实他打孩子的时候,完全是怒气占了上风,在那个时候,把孩子打死也是有可能的。之后我便得哭着向他们笑,边摆手边说道:“没事儿,没事儿…”
但再多的幻想,明知它会发生,我还是得踩着三轮继续去卖书。我觉得挨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因为我把卖书当成了事业,一种为了生活的好听点的说法。再说伴随我的不都是痛苦,不然我早就不愿意活着。活着多累,有本书上说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没错,但那是在没有痛苦的前提下。如果一个病痛缠身、心灵失落、身边什么人都不存在了,他就不会为活着而活着,他会为活着而死掉。我不知道我错了没,因为我对生活还有希望,不然我也不会去奢求那浪漫的爱情。
到了一座中专高校门口,我把一块大的旧床单铺在地上。这是个斜坡,上游有很多饭馆,总会有水顺着路边那浅浅的排水沟流下来。有时候一个苹果核不小心掉在那浅浅的排水沟里,就会造成水流堵塞,从而导致泛滥,然后会渗透我的床单,侵湿我的书。不过街道的后面有一排房子在拆迁,我便去捡了几块砖头搭在排水沟旁,搭成了一条通山隧道,我的书们摆在上面就不会被侵湿了。今天是我第一次用床单摆摊,以前用的是一张大纸,很厚,面上还有塑料,不沾水。可惜上次被张队长撕了,多好的宝贝啊。
我一般每周二到这里来卖书,游击战,得随时换地方。总会有几个老客户等着我。他们或者买,或者不买,或者只是看看,或者与我唠两句。他们不一定记得我,但我记得他们,因为他们看的是书,我看的是他们。我们共同记得的,便是周二,我会在这里,我的摊子上兴许会有几本他们喜欢的书。
“王老板吧”一个戴眼镜的瘦瘦的老头蹲了下,趴在我的书上,然后往前爬了一步,拿到了摆在中间的一本,然后慢慢退了回去,颤颤地站起了身,似乎身体不是很健朗,估计和他的脸一样,空空的衣服里面是一具干瘦的身体。那本书没有封面,粘满胶布的深灰色外壳上有几个看起来很有历史感的钢笔字:《如果林彪赢了》。他随手翻了翻,问:“这本书怎么卖”。
像这样地老头就喜欢买这类书,但我不敢保证他们喜不喜欢看。我知道他们会看,但终究不是喜欢看。很多这样的老头,人生的最后闲余,用来回顾某些历史,以一种似乎挺淡然的处事态度,去读这些历史,然后思考一些不可改变的东西来激起自己的心脏病,然后早早去世。我想我也会犯心脏病,但与他们有本质的区别。他们是因为年迈,才会犯病,我是因为年轻,才会犯病。如句话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但其实它不晦涩,一点都不晦涩。
我先是很含糊地说:“这种书,您懂的。”
他此时正在翻着,随意挑了挑里面的某些段落,看了看便合上了,慢慢说道:“也不怎么样啊。”
“三十,您老如何。”我开了一个有砍价余地的价格,做生意就是这样,开一个可以砍的价,然后两人争论一番,然后装作卖他人情一般顺便把书也给卖了。这本书是我从另外一个旧书摊贩子家里弄来的。当时去他家闲坐,拿了三本书,一本品相九成新的八二年版《红岩》,一本挺厚的九三年版《辞海》,还有一本便是这个了。我先问那小老板:“这《红岩》和《辞海》怎么卖,至于这破玩意就一起送我了吧。”他慌忙答道:“那不行不行,那本书你好歹也给个三块钱嘛。”然后拧起眉头拿起《红岩》与《辞海》,掂量了一下,感觉一下重量,郑重地说:“这两本书起码一个五块一个十块。”我把书一扔:“这么贵啊,你怎么进的货我还不知道,算了我就拿这一本。”说罢便留给了他三块钱赶忙跑了出来,生怕被他发现。他当然不知道这本书是禁书,而禁书一般都挺好卖的。做小书贩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什么都懂的,看看书名品相就能报出一个几乎与时针一般精准的市场价格。另一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非是把其作为一种生计,就像收废品一样,其实对他们来说就是收废品,从废品店找书再卖掉。不过也因为不懂,所以也并没觉得吃亏。就像以前的中国人拿黄金去换西方人的玻璃一样,把它当做一种珍贵的宝石,同样使人开心。不过现在人们知道了,便觉得那时候的人傻。然而我们这个社会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玻璃正使人开心着,得等几十年后才知道。
老头听了我的话,瞪着我,伸出两个手指头。我看到了两层含义,第一层是:大家都不容易。第二层是:二十块。
我笑了一下,说:“大家都不容易,二十二怎么样,老先生您是老顾客了,上回买了三本高阳的历史小说我还记着呢,我不杀您老黑。”
他没说话,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的,伸出来给我。我没犹豫,便将书给了他,接了那二十块钱:“谢谢谢谢。”我说的谢谢与对张队长说的听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我不会恨这个老头,我喜欢这个老头,他给了我二十块钱,而且不会揍我。
他两手交叉把书反在了身后,想必也没准备再买了,象征性地再看了看,便离开了。我看着他缓步离去,沉默又逐渐地消失在卖红薯的吆喝声、汽车鸣笛声、学生们的说笑那青春的活力中。
夜晚逐渐现出灯红酒绿的颜色,但那天空中该有的乌云还是有,该有的星星还是有,该有的它都有,或者都会有,因为乌云和星星一般不会一起出现。不该有的它都没有。人世间的繁华,终究只体现在街道旁。但那光芒是多么刺眼,照在我身上,令我感觉自己是多么卑鄙,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像垃圾。我在想一盘地塑料袋会不会没好意地嘲笑我:你装东西都不成,还和我比。
晚上当我骑着三轮路过酒店门口,看到一辆宝马车上下来一对光鲜亮丽的男女时,那酒店里辉煌的灯光似乎都在向我摆手,叫我离得远远的。所以我就像看到电线杆子一样,飞快地瞪着三轮。我在想这是我正离它远远的,还是它正离我远远的。
回到租的小茅屋里,拉亮了以极高频率一闪闪的白炽灯,便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起来。灯还亮着,在耗电,在烧钱。但我懒得动,哪怕它亮得刺眼,我也没动。我用手遮住眼睛,想了想今天赚了多少。卖了一晚上,纯利润五十六块。这是这个月第一次出摊,前十五天荒废了,不知后十五天会不会荒废,如果荒废了,那平均算起来,每天挣不到两块钱。明天,明天该怎么办。这个经常令我头疼的问题困扰我很多年了,它是我的压力,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它。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经常不写作业,很紧张,怕老师打骂我,但老师没打骂我。之后我每天都不写作业,每天早上都怕老师打骂我,但老师总没打骂我。现在回想起来,多希望老师打骂我一次,可惜已经迟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压根就没有那么多的智慧去解决它,但想想昨天,我觉得似乎解决了。或者它不是智慧能解决的问题,哪怕我相信智慧。这个世界,智慧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智慧是万万不能的,但有万万的问题,是智慧不能解决的。这些问题不在很远的地方,不在科索沃,不在索马里,它们就在我们身旁,就像一种病毒,慢慢感染着我们身边的每一个问题,直到每一个问题都被感染了,就再侵蚀我们的生命。
如果有医生会诊,他们会有很多结论。第一,心态没摆正,要接受自己的困难并将困难视为一种活着的证据,好好享受;第二,需要更多努力,一天摆摊十五个小时不行就摆二十个小时;第三,该吃点药了,一共六百六十六块。但实际上这些都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这病的根本,似乎很难找到,哪怕找到了,也无从下手。再说,这不仅仅是我的病。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做了梦,觉得梦很现实,因为它令我开心,而且也消耗生命。虽说我会忘记它,但我真的开心了。梦里有个姑娘,被我骗到手了,很开心,我骗她说我爱她,她骗我说她爱我,然后我与她*爱。做着做着就觉得她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然后我梦遗了,三十三岁,梦遗,简直是个笑话,在医学上对大年龄者梦遗有一个非常难得的科学的令人找不到任何缺陷的说法:缺女人。它发生了,其后果是又要换一条*裤,洗一条*裤。但我懒得洗,把沾满精液的*裤扔在一盘,明天洗,如果明天忘了就后天洗,哪天记得就哪天洗。我不想把梦遗时的感觉写出来,那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可怜的活死人,以自己还有性欲能s*精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这时我突然想到,我有尊严,哪怕看起来微不足道,但作为一个人我有尊严,不需要谁奢予我,我本身就有的尊严,正如我仅有的防身武器,我把它当做一把匕首。
我用我的手握着**,我一定会为你找个女人。我用我的心握着我的尊严,也就是那把匕首,心想我要把你拿出来。我感谢**,它让我重新找到了某些东西。我不知道明天起来后会不会忘记,但现在我想,如果明天没忘记,那我会握紧它,要是有人敢欺负我,我会用它刺向那个人。这时我想到了张队长,只是简单地想着,没有强烈的报复心,因为他总是对我笑,但那笑的背后有太多东西,是我所不敢碰触的,我在想象中一拳把它打碎。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什么都没梦到。
下
醒来后,天早已经亮了。但我们这个职业不需要早起,只需要晚睡,总之,不利健康这点还是有的。如果这一行业有利于身心健康,那是不会被大众所接受的,这样不利于生活的平等性。所以在既没有辐射又没有恶劣环境的条件下,有城管来威胁我们,他们就像是上帝派来的,维护自然界的平衡,也就是我们这一行不利于健康的唯一一点。我睡到很晚,晚到**已经勃起又卧倒了很多次,我才醒来。之所以我知道它勃起又卧倒很多次,是因为我醒来后,它已经累趴了,再也起不来了。我挠了挠头发,拿杯水漱了口,只用了半杯水。另外半杯水洗了脸,也就是把手弄湿,往脸上搓搓。我想到昨天梦遗的事,一晚上都没有洗手。不过那是我自己的精液,不觉得恶心,再说别人也不知道。我没有镜子,也不想照镜子。我一直否认镜子里的我,这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但显然已经过头了,变成了一种精神疾病。当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候我总是想现在的自己与大富豪没什么区别,大富豪也有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所以我喜欢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可以说,我有三分之一的岁月,与富翁们过着同样的生活。而我之所以如此贬低自己,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我知道该走出来,但我走不出来。至于什么阴影,说出来,也没意义。
这一天太阳并不格外明媚,也不希望太阳明媚,一旦明媚了,就要出更多的汗。我希望是阴天,但也别下雨,别打湿了我的书们,影响出摊。所以对我来说,这一天天气是很好的。我走出门,一只狸猫从我门边跑了走,不知它在我门口呆了多久。看它一溜地跑掉,我有些想叫住它。我伸出手,但不知道怎么叫。叫猫吧,不现实,叫喵吧,我的嗓子进了灰尘,已不如年轻时可以用假声喵喵叫。我已经过了逗猫的年纪,所以不能逗猫。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能逗猫,我也只能回答,我已经过了逗猫的年纪。看着它的背影更多的是看到孤独,我出神地望着它。它跑了几步,回过头,出神地望着我。它的眼神,像在问候,又像在倾诉,或者只是看看我会不会去追它。但没过多久它就跑了,我也没去追它。
在仓库里,也就是床底下翻出一大堆书,找了有价值的几本,闲杂的几本,更多的是杂志和盗版的言情小说。其实武侠小说也很受欢迎,不过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一般都是租书看,买言情小说的大都是无聊的少妇和小女生。我没看过,看不下去,我觉得里面写的不是爱情,只是恋爱时期的事儿。真正的爱情很枯燥,需要两个人眼对着眼去分析自己分析对方分析周边环境然后得出统一的结论并按照该结论设计路线并按照其走着。一般人不懂爱情,所以很多婚姻不幸福。喜欢看言情小说的把爱情理想化,所以婚姻更不幸福。我不知道女性喜爱看言情小说是为了什么。我研究不出,所以我只能卖言情小说,但万一我研究出来了,我也还是只能卖言情小说,因为我是个卖书的。所以我不会去研究。再就是我怕研究出宛如“因为生活充满悲剧,所以才会在言情小说里麻醉自己”之类的结果。这不利于销售,特别是对于对浪漫爱情充满幻想的女性同胞。
这一天我找了很多言情小说放车上,隔得远看去一片粉红色,因为粉红色是言情小说外壳用得最多的颜色。我就像拖了一车的樱花,点缀着灰黑白的城市。这樱花里有浪漫的爱情,点缀着灰黑白的城市生活。她们将散布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一般比较阴暗的角落。
今天我是在一个学校门口的地下通道,这个学校给了我很多记忆,以前曾有个喜欢的姑娘在这里读书。不过现在已不想再提她,回忆是快乐的,但快乐之后会痛苦,会失落,所以我不想要这样的快乐,对于女人,还是那点,骗了再说。
那时候我也很年轻,每次经过这个通道,都会掩着鼻子,嫌气味难闻,因为总有人半夜三更特地跑到地下通道里尿尿。现在我把书摆在地下通道里,看着一个个学生掩着鼻子走过。我蹲着,就像在拉屎,别人看到我这个动作就会将尿尿的罪过也归咎到我的头上,所以每当有人责怪似地看着我,我也不介意。我想,他以后也会在这里蹲着,到时候我半夜三更再来这里尿尿。这里的学生很多,但小女生们一般都不会看这种破破烂烂沾满灰尘的书。幸好通过这里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也多,都是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有男有女。他们或多或少会看几眼,我能看到当他们看着书的时候,脑海里在回忆着年轻的岁月。有时候我甚至会为这种情怀哭泣。他们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拿起书,很小心,生怕弄疼了书们。有很多这样的人,不管它们拿的是什么书(一般会拿起来的也就是他们在书群中看中的一本),总像拿起一个孩子。顶多在听到我的报价后,会生气地把书往摊子上一扔,但扔得不重,换个说法,就是重重地一放。但如果我再减点价,他们是会买的。赚得不多,但赚了。
还有些老教授们会走过,看到我精选出来的书们,会眼睛一亮。那些老头会仔细地把每一本书都扫一遍,哪怕言情小说们。然后拿起看中的,问我多少钱。老教授们工资固然高,但我不能开高价。开高价他们也不会买,他们懂行,所以也是实价。能开高价的只有学生们。虽说他们看起来最光鲜亮丽最像学者,但作为一个卖书近十年的资深小摊主,我总是会很负责任地把便宜收进来的书高价卖给他们。因为,第一,他们并不认为十块钱是高价;第二,他们看起来懂,实际上真的不懂。
还有一些人会成群结队走过来,不看书,只是看着我。他们不会看书,在他们眼里再珍贵的书都是垃圾。他们看我也像看着垃圾。但相对来说,我更好处理一些。处理我只需要动动手动动脚,活动活动筋骨还能起到强身健体的疗效,是饭后闲余的一大趣事。但处理书们,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但首先要把书们都搬到车上去,就很累。这一次他们并非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在他们来之前,就有人嚷嚷着城管来了,大家收拾东西快跑。卖首饰的、卖衣服的,把摆地上的布四个角一扯,便收了起来。回收手机的比较高科技,都有专业的小板凳,其设计极其精妙,不知怎么一收,便合了起来像一个箱子,提着便走了,似乎本来就是从这里路过。还有卖兔子的,只需要简单地把兔子装进笼子里,扛着扁担就可以走。至于卖油炸臭豆腐的,本来就是流动作业,一边推车还可以一边炸臭豆腐,丝毫不影响工作。等人都走光了,地下通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忙碌着收拾书的时候,他们出现了,像看着垃圾一样看着我,而他们,像苍蝇。
我正趴地上忙着收书,突然见前面出现了八只脚,心里苦涩地一想,会不会是章鱼。然而其中一只章鱼脚飞起对着我就是一脚,踢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是有意避开脑袋。这一踢不是很重,把我踢翻在了地上。
“张,张队长…”我看着五短身材的黝黑的城管大队长,在这昏暗的地下通道里,他代表这城市的光明。这时我突然想到,或许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某辆专车上,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正看着窗外干净的灰黑白的城市,频频地点着头。或许他正经过我的头顶,对其下属说:“你们城市的环境处理得很好嘛,我会向上级反映滴。”至于他们还会有什么交易,做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了也没用,有很多人都知道,但也仅仅是知道。在这个国度,知道是个无力的词,唯一的用处是证明自己的懦弱,还不如不知道。
张队长踢了我一脚后狠狠地对我说:“告诉了你要检查知不知道。”
我躺在地上,感觉也不是很疼,但脸上自然而然地装出痛苦的表情:“知,知道。”
于是他天经地义地又踢了我一脚:“知道你还摆。”
但他之后踩在了书上面,然后另一只脚踩在我身上,我就觉得,该做点什么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想骂我,或许是想教育我,或许是想向我传达来检查的领导对我们幸福生活着的这座城市的亲切的问候与祝福。但没容得他开口,我就一把推翻了他,使劲站了起来,大叫一声一拳向他揍去。这一次身体接触,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的拳头很紧,正好打在他的左眼上,拳尖深入了他的眼睛,不知有没有打爆。我想是打不爆的,因为眼睛是有弹性的,哪怕他眼睛里看到的尽是污秽,也就是我们这些垃圾,但他还是一坨正常的肉。所以应该不会打爆。对于打爆城管大队长眼睛的问题,我很想了解一下。因为在打中了他这一拳之后,我就挨揍了,一直都没抬头看。
我被两个人抓住往后面一扔,然后三个人一起跑过来揍我。不是用拳头,因为我已经倒下了,用拳头的话要蹲下来,很消耗体力,且动作使起来很不方便。他们用的是踢,又快速又狠命地踢,踢起来虎虎生风,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一动作。其身体各部位的协调都处理得很到位,所以每一脚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为了配合,我本能地抱着头,任他们踢。于是,在人烟稀少的地下通道里,我与城管们为围观过来的越来越多的同学们上演了一出极具有教育意义的舞台剧。其教导将会深刻地印在同学们的脑海里,以后长大了千万别当小摊贩,要当城管。
他们踢在我身上很痛,但那痛是当时的痛。痛入骨髓,但并未痛彻心扉。我想起年轻时被那个姑娘拒绝后经过地下通道,那时的痛才是痛彻心扉。那时我流泪了,是它自己出来的。现在我流泪了,是被打出来的。后来我知道的事,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之后。
弥漫在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总让我觉得是福尔马林,而我正被浸泡在一个巨型的玻璃瓶里。这个玻璃瓶大得看不到边,哪怕看得到边,也逃不出去。我想动一下,但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疼痛来自下身,似乎是我的**。想起**,我想到了什么。
是啊,**,他让我知道我还有性欲,还会梦遗。之所以会梦遗,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女人。之所以要女人,是因为我想要一段平稳的生活,一直到老的那种。之所以要生活,是因为我热爱生活,至少我不热爱死亡。之所以热爱生活,是因为我还很正常,我还向往着希望,向往着浪漫的爱情。之所以向往着洗完向往着浪漫的爱情,是因为,我还活着。
于是我笑了起来,是啊,原来我还活着。我一直都活着,我以后也会活着,活着骗到一个姑娘,然后一直老去。
在这之前,我活着,得活着,得在福尔马林里活着。
还有,生活。
-全文完-
▷ 进入二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