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去年好大雪,寒冷入骨,雪花下的紧又密,瞬时一天地的白。一人孤单立在其中,呼吸之间白雾寥寥,突然感觉自己渺小,感觉人世玄妙。
但这自然景,毕竟不太难遇,都可以是过眼云烟。真正让我记住去年年底惨白光景的,是因为我奶奶的去世。那些眼泪,那些遗憾,那些歉疚,因为永别被无限放大,仿佛身体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那些情绪都被挤压出来。
我回去的当天,奶奶就问了无数遍,我是谁,我身边的女孩是谁等等一系列问题。渐渐我回答得有些不耐烦,但仍是回答,只是语气变得好平淡。当晚下午,奶奶吃晚饭后,就变得异常暴躁,开始乱骂一气,用词越来越恶毒。
我劝我妈把这些用词当做耳边风,或是把我奶奶当成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奶奶见无人来与她搭腔,开始指名道姓,我们只能强忍,假装我们无名氏。但现在我才晓得,那是因为奶奶太久无人与她说话,她太寂寞,只想有个人能够和她说些什么,就算是吵架也算个热闹。这活在人世间的冷与孤独,真是锋利如刀啊!
半夜里冷得更甚,我穿着秋衣出来劝我奶奶睡觉的时候,我的腿都冻得在抖。但我奶奶见我一出来,分明眼睛都亮了些,问我是谁,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叫我自己生火做饭。我说都已经半夜,你快点去睡吧,还带句玩笑只有休息好了,明天才有力气接着骂人呀。奶奶一本正经,讲我胡说八道,明明才是中午太阳正好,怎么就是半夜了。
我无奈,又冻得厉害,就跑回去窝在被子里。刚安静不到几分钟,奶奶又开始大骂了,我听见她打开了窗户,开始喊她几个后辈的名字,在夜空里,那一声声呼喊,分明是无穷的想念,但这强烈的想念,在夜空里有如烛花散,无用且凄凉。我听着奶奶喊的几个人,心里一默,暗自一凉,原来那些人是从来都在外面没回来看过她的人啊!
难道生活如战火纷飞,叫亲人分隔不能相聚?可这是太平盛世呀,原来这冷漠猛于战火。
如此来来回回五六次,我也困得不行,只得把我奶奶一把抱紧房里,把她放在床上,任她继续骂到第二天早上。不知为何天亮之后,奶奶就不能起床了,哪里都不能碰了,一碰就大声的喊疼。到了下午小便都尿在床上,我妈以为她是故意为之,给她换了棉被之后,就故意吓我奶奶说再也没棉被可换,如果再尿在床上就要受冻了。
但奶奶突然就这样明显的衰落了,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大小便都在床上,我姐姐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尿不湿给奶奶包着。奶奶无力的问,我姐姐是谁,叫什么名字,得知是我姐姐后,她连续说了很多次那就好那就好。
或许是奶奶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再过世的前一天,我姐姐给她喂饭的时候,就把她经常说给我姐姐听的那句话改了。以前说,只有王芳你就好,还给我喂饭,等我病好了,我还是要上坡看看旧屋的,可是那天就突然改成了,只有王芳你就好,还给我喂饭,等你把我送上山了,我会保佑你们的。当天下午,奶奶要给她的二女儿打电话,在电话里,奶奶仿佛在用力气对着电话那头喊,女儿啊,你就回来看看我啊,我们只有今生没来世了的啊!
我听了心里猛震,眼泪突然就冒出来了。腊月二十八上午,爸爸从广州赶回来,一进房门就大声的喊,妈我回来了,我是当周,我奶奶想挣扎着起来看一看,眼前的是不是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小儿子,奶奶流着泪,也是连续小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腊月二十九下午,奶奶已经不能说话,姐给她喂饭的时候奶奶手都不知道动了,一只手一直放在嘴边,嘴巴也开始歪了,爸说奶奶可能不行了,我们马上联系奶奶的几个二女,晚上他们都赶了过来,一大群站在奶奶床前,大声的喊她,但她已经不能回答,连头都不能动,问奶奶能不能听到,我看到奶奶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一丝眼泪。这无力回天的生死离别,或许只能用眼泪来诠释了。
腊月三十凌晨四点二十几分,奶奶回光返照,爸爸抱住她,眼泪一直没停过,在回光返照短短的时间里,奶奶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要紧,我死了会保佑你们,你们以后就好,会发福发贵。
我们给奶奶穿衣,那些鲜艳的寿衣即将裹在一具枯萎苍白的身体上面。我爸爸用尽力气抱着奶奶托着她的腰,我大伯给她一件件的穿,一共七层,每穿一件就大声了喊,妈我们给你穿衣了,每喊完一句,热泪就如泉涌。
我从来见过我爸爸这样哭过,眼泪仿佛停不下来,嘴角都在颤抖。那么多年的回忆在这一瞬间,肯定全部涌现出来,那惨白的支离破碎的年代,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六七个二女顽强的生活。奶奶活活饿死的弟弟,奶奶因为劳累过度早死的老公,还有生活的逼迫爸爸无奈离家的这些年,我奶奶守着孤独度过的那些岁月,它们就像一双手在捏你的肺撕你的心,让你心里生生的疼。
腊月初四,奶奶出葬,村里的人都来送别她的最后一程。那些重情义的相亲们抬着奶奶睡着的那口棺材,在一起大声的吆喝中将那口厚重的棺材抬着往山上走。山上的泥巴路刚刚化雪,一步一脚稀泥,但已经没人在乎,我看见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青筋暴起,都用尽了全力,那一刻我感动的无法言语。
在上坡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我把花圈与挽联插在地上,跑下去就弯下腰加入了抬棺的队伍,在上台阶的时候,我被压得蹬在了地上,我还是用力的咆哮着,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这一上山,奶奶就化作一堆黄土了,她这孤苦的一生,就在这大地上烫下了一个黄色的句点。突然想起余光中的话来,乡愁是一座矮矮的坟头,我在外头,奶奶在里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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