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圆夜，院内的桂花树正在盛开，我举目遥望，遥望着天之涯，可有外公外婆的身影？

其实外公我从来没有见过，只是无数次坐在桂花树下，听外婆讲起------

那年的外婆，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美丽如月，被外公的一顶花轿接走了。也许我也只是无数次在想象中了，他们当初是如何的幸福甜蜜。

外婆每每讲到她生我母亲的那一段时间，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眸里，会有缓缓的月水流淌过来，闪着熠熠的光彩。

那光彩只是一瞬间，随即又黯然下去了，是点点的沧桑，叹息和无奈。而更多更多的时候，是深深地望着夜空里，那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就在外婆生下我母亲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外公忽然之间不见了，和同村的还有一个男人。

三个月后，传来他已去台湾的消息。

外婆哭啊，几乎哭瞎了眼睛。她知道，那个地方，千山万水，那个地方，只要去了那个地方，见面的希望几乎已是零。

望着襁褓中还在吃奶的女儿，一个信念又在她心里升起：只要她这辈子还活着，她一定要等他回来------

桂花树年年开花，月儿弯了又圆------

希望变得愈来愈渺茫，外公已是石沉了大海，一点音讯全无。不识字的外婆只要有一点儿台湾的消息，就会千方百计去打听；生性平淡的外婆，对国家大事已是了如指掌，而充满在她心中一个最深最深的渴望就是：台湾能和大陆统一，那外公就会回来了，那她的梦就可以圆了。

桂花儿落了一地，月儿圆了又弯------

一眨眼儿，我的母亲也已成了家，也有了我，她唯一的外孙。

母亲的身体很弱，一直有病，在生下我之后，就起不了床，在外婆和我父亲的悉心照料下，至我九岁时，还是离开了人世。

外婆的头发更白了，更稀了，脸上的皱纹更密了。

对母亲的记忆我已愈来愈模糊。而外婆那一双满是茧子的枯瘦的手，无数次搂着我，在月圆的桂花树下，一遍遍地对我说着：“圆圆，外公一定在大圆月亮下想着我们呢。”

“是想着你呢。”十七岁的我，已懂得和她说笑话，逗她开心了。

就在那个我十七岁的初秋时候，我们村上同时来了两封从台湾来的信。一封是写给外婆的，一封是和外公同去台湾那个男人的。

我们村上都沸腾了。尤其是外婆，她用她一生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外公的消息。

信上说：他将在中秋节的时候回到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回到这块有着他一生爱恋的土地。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初秋，外婆托人写信在县城读书的我，还寄来了钱，要我在城里帮她买一件多少尺寸的青紫色小花的旗袍。为此，我厚着脸皮求了几位女同学，几乎是跑遍了整个城市，费了好多周折才把外婆那件心爱的旗袍搞到手。

中秋节一天天地近了，桂花树上的桂花一朵朵地探出它们一个个洁白的小脸蛋儿，外婆抚着她心爱的旗袍，抚了又抚------

月儿愈来愈圆了。

正是中秋节，外婆老早就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并且终于把那件心爱的旗袍穿上了身，我瞧着一朵朵盛妍着青紫色小花的旗袍袭着外婆娇小的身子，从没有过的美丽。

“美极了，美极了！”我拍着手大呼直叫。

外婆整个儿羞涩得就象朵青紫色的小花儿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想象着那时的外婆是如何的激动又快乐着。太阳愈来愈高了，大约已将近中午的时候，屋外来了一大群人，我搀着外婆兴奋万分地走了出去。众人的簇拥中正走来个白发鬓鬓的老人。我迎向他的目光，心里在激烈地呼唤着：“是你，外公！外婆等了你一辈子的外公呵。”

老人的嘴唇有一点轻轻地颤抖，而与此同时，我搀着外婆的身子也在颤抖，我只听得外婆几乎竭底斯理地叫了声：“我的阿根呢？”

我愣在那里，还没有反应过来。

“进去说吧。”老人急速几步跑过来，欲去搀扶外婆，外婆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又说了句：“我要立即知道，他在哪里？”

“他，他------”老人说不下去了，还是旁边他的家属替他说了。

外公和他的同村人已经买好了同一个航班的飞机票，就在登上飞机的前一夜，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秋天的气候关系，他脑溢血中风，被抢救到医院不治身亡。

外婆瞬时萎缩在我的怀里，青紫色小花的旗袍袭着她在秋风里，真正地萎谢了。

依然是中秋月圆夜，依然是坐在桂花树下的外婆，在静静地痴痴地仰望着夜空里那个又圆又大的月亮。那个时候，我再不敢去打扰外婆了。我知道，她正在和外公窃窃私语呢，外公的灵魂已经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了她的身边。

那件青紫色小花的旗袍以后再没见外婆穿过，被压在箱子底下了，只有月圆的时候，外婆才会打开来抚摸一下，然后又小心奕奕地把箱子严严关好。

我知道，外婆一生的美丽，只为外公一个人开放。

我也惊叹上苍的不公，同村那男人的妻子早已改嫁，那男人却回来了，而苦苦痴等外公一辈子的外婆，却没有等到外公的回来。

我也娶了妻，外婆也有了重外孙，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她颤颤微微的身子已经老得象根枯木干了。

就在二零零三年的中秋前夕，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似乎看到了她的灵魂在桂花树下直飞向那个圆月而去。

那里有我的外公，他们两情缠绵，永不分离！千山万水，都不能把他们阻隔，就如台湾与大陆，终会紧密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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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