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源咖啡厅自70年代开始就成了小镇上最负盛名的店了。据说这家咖啡厅是越南战争中一对侥幸存活的士兵花费掉所有缴获的和储存下的钱才新建的。起初它只是个小店，后来渐渐壮大，一度人气暴涨，在全镇打响招牌；在同行中可谓小有名气。

据谣传说，士兵中的一位曾是战乱中的逃兵，在逃亡中救了濒临死亡的战友，两人获免于难。后来战友被救活了，他想回报于社会，或者说更多的是出于内心的愧疚，于是不惜一切代价办了这家惠源咖啡厅，希望周到的服务能使这里的居民像店名一样源源不断得到上苍的恩泽。

突然某一天，逃兵走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去了哪里。从他战友口中得知，他是要去找一样丢失的重要东西，说找到了就自然会回来的。可之后却再没有回来。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惠源咖啡厅都由他战友，也即现在的厅长维持生计。凭借物美价廉，服务优致等强势，咖啡厅一举夺得全镇餐饮业“最佳知名度奖”。“最负盛名”这一代名词也渐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久负盛名”的老字号招牌所替代。

和武侠小说里一样，每个英雄成名的过去总是有段辛酸的往事；英雄前的英雄总是有那么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抑或因人，再或因物，总是刻骨铭心，伤心痛楚又凄迷；但无论怎么追问，都无法揭开难言之隐。到后来，没有的过去却被人们误解为垂涎的秘密。再之后，秘密成了谣传，谣传成了教材：有的人拿此来批判时事，用于训斥；有的人却将此奉承为传奇的依托，借以仰慕。

教育总归是有作用的，至少它和咖啡厅一样在尽着服务于对方的职责。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厅长办咖啡厅的艰难经历必须的成了人们喝酒聊天，商榷议事时的调剂品，成了一段精彩绝伦的佳话，美谈。经这番一炒二闹，惠源咖啡厅的生意是红火得越发不可收拾，慕名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

“今天是冬至了，这可是个传统大节日！我看客人也越来越少了，想必都回家团圆去了。要不咱也早些停业，到里屋做些汤圆吃吧？”厅长弯下僵瘦的腰，趴到我耳边慢吐吐地轻声说，好像怕被周围的人听到似的。

显然厅长已把我这个捡来的孤儿看成了他儿子。厅长没结过婚，到现在依然浪荡地打着光棍。可能是渴望被爱的缘故吧，施予爱总是很慷慨，对我也很关心。渐渐地子虚乌有的父子关系久了竟成了墨守的成规，就像恋人间没有言语默默耕耘的爱。厅长双手托着下巴，俯身在柜台前，笑眯眯的看着我，等着答复。

老人总是恋节的，每个老人对每一个传统节日都有种莫名的情节。当岁月催人老的时候，时间和记忆就成了他们最宝贵，最美好的礼物。看了看厅长那双微藏忧伤和奢望的双眼，我就顺着他心思爽快的答应了。

厅长听了很是高兴，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的，收拾的满头大汗。他的老脸蛋总是笑呵呵的扭动着，就像秋天的枫叶在寒风里跳着舞，凄美也愿得，又好像即将要收到礼物的孩子，迫不及待得快乐，美滋滋的。可平常他是只负责结账的。

正当我要提前关门结业的时候，忽然眼前惊现出一位老人。虽然他离我有三四米远，可还是吓了我一大跳。老人穿着一双粗糙的布鞋，左脚的大脚趾大摇大摆地袒露在外头，衣服裤子破旧不堪，七零八落的到处是补丁。他头发蓬乱，还挂有蜘蛛丝，皱巴巴的脸上，附着一道道深深的疤痕，应该是被别人打的；一张干瘪的破嘴，留有血丝；一双填满怜悯的眼睛，直盯盯地瞪着我；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靠得越近，扑面而来的臭劲就越浓厚；他分明就是个乞丐。他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和我对视，缓缓地向我挪进。我一时觉得尤为不自在。

“你??????你，需要什么？”我一反常态，心平气和的对乞丐说，“那个，我们店要提前关门了。”老乞丐右手摸着肚子，左手拿着个破碗，低沉着头，一语不发。

看他那副模样，还挺让人为难的，我机智的换口说：“等会，等会我要给厅长做汤圆，到时烧好，我分你一点吧。看你也挺可怜的。”可能这个答案老乞丐听了还比较满意，没说什么就慢坨坨地走开了。我估摸着老乞丐要去别家乞讨食物了，于是就回屋做汤圆了。

过了一会儿，我来到门口往他走的方向扫描了几眼，发现老乞丐蹲坐在咖啡厅右侧的一个小角落里，绻缩着，头死死的夹在双腿间。即使风有些大，可还是能比较清楚的分辨出他在不停地颤抖。这时街道上的行人普遍加快了脚步，天空中也开始稀稀疏疏的飘起小雪，像精巧的小天使在空中悠荡，又似纯白的羽毛分发着寒冬平等的祝福和礼物。

很快汤圆就煮好了，我就忙给坐在雅间里翻阅报纸的厅长呈上。厅长一见热腾腾的汤圆，自然是又夸又笑，“这么快啊！嗯，好香啊！”“怎么就一碗啊，你的呢？不是一块吃嘛。”厅长吃了一口，呼了一口热气，发问道。

“我还是等会吧，先施舍点给外面挨冻的老头再说，大冬天的他也挺可怜的。”我很坦然地交代了实情，暗想厅长知道是好事也一定会同意的，因为他平日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厅长一听果然夸赞我懂事，并提议定要把老乞丐请进来，外面比较冷，也挺不容易的，进来一块吃也可以更热闹些。既然厅长都这么说，我也就同意了。

老乞丐终于似乌龟爬的挪到了雅间。我清楚的察觉到，厅长见到老乞丐时并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厌恶或排斥感，相反还非常客气地邀请他就坐。这反差好比是路人原本兴致勃勃地去看一个恶霸和一位英雄决斗，可正心惊胆跳的看着要开打的时候，两人居然握手言和了，讶异又纠结。不过总体情况还挺顺和，像一家人，于是我就端上汤圆，大家一起吃了。

厅长吃了几个汤圆后，就放下勺子，朝着吃的起劲的老乞丐说：“你好久没吃了吧！你就穿这么点衣服，不冷吗？”说罢厅长把头转向窗外，发现外面已刮起了呼呼地寒风，莹白剔透的小雪花，淅淅沥沥，学着小花絮纷纷零零地飘洒，就像忘了舞步的小公主，跳着杂乱而轻盈的序曲。街道上已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不息的雪花顺着风忽起忽落，映在路灯的星辉下，透出闪闪的银光，美丽动人。

“我还撑得下去的。不过没关系，没关系，那些人都很好的，就是有些冷，冷??????什么衣服，吃的不要了都会扔给我??????”老乞丐停下吃，疾驰地说。说完他很高兴，抬起头，露出惬意的笑脸，像是在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他搽了搽鼻涕咯咯咯地傻笑。

“那你住哪里呢？”厅长皱起眉头追问。

“没事的，哪里都可以去。没事的??????”

“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啊，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没有的，哪有！他们打不过我的，我会逃啊。他们说只打坏人的，我是好人嘛，没事的。因为——我真是好人！呵呵。”老乞丐笑嘻嘻的说完又是接着猛吃。

“你不怨天尤人吗？看你活得很苦啊！”

“没事，很好啊。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骂我‘逃兵’。可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从来都没逃的！对吧，你知道的，对吧？”说到这，他表现出很不服气的表情，嘴还在不停地咀嚼。

“是，是，是！你不是逃兵，他们胡说的，对吧！”厅长看老乞丐有些气愤，反应很大，有些震惊，便急忙转移话题说，“要不今晚你就睡这吧？我这还有空的房间。”

“不行——是不是我吃了你东西想要报复我。不行，可我什么都没说啊??????你不要打我。”老乞丐抖动双手乱舞，举止混乱起来，“我要回去，回去，你不要打我。我不吃了，回去，对！回去??????”老乞丐嘴里一直说着，起身就直往外走。我看厅长并没有要去拦住的意思，也就看着老乞丐念叨的瘸拐出去了。

我立马跑到门口，往四周百度，只撇见一个黑影在雪光中若隐若现的消失在拐角处。那时雪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刮的愈演愈烈。街道上已看不见行人，只有难熬的家犬还不厌其烦地吠叫。

我抱有忧虑地回到雅间，发现厅长一人坐在原地，神情小慌张，目不转睛。我走进轻问：“厅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厅长换了一口气正经地说。

“是谁？不就是个老乞丐嘛！”我自然又不肯定地回答。

“他是??????是当年，我解救的战友。”

“战友，就是畏罪潜逃的逃兵？”我更疑惑了。

“或许吧！可为什么有时候，我总觉得我更像逃兵呢？”厅长看上去平静了许多，“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对他而言，食物和衣服比什么名誉都重要，不是嘛！”

“可他曾经救了你的命啊！难道你就忍心??????”我狠下心还是说不下去。

“是我，我救了他的命才是！”

“什么，你救了他？难道你??????”我似明白又猜疑的不敢下定论。

“对，我才是逃兵。当年我把他从战乱中解救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早已注定了。而现在让他帮我背负罪名，暂且他还能苟且偷生下来，难道这也有错嘛！生命是平等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厅长辩解的更游刃而轻巧了。

“当初你们办咖啡店的时候，也该有他的一份功劳和资金吧；再则现在生意又这么好，你就不能帮帮他？起码可以在生活上给他一些补助嘛！”我理直气壮的反驳，觉得眼前的厅长成了个言行不一的大恶人，这好比是头一眼和你聊天的人还挺老实的，一转身却成了个嫌疑犯。

“兄弟只是个名字罢了。你看看吧，他已不再是他了，可我还是原来的我，就算我能和他互换名字，可有些身份是一旦被确认就无法改变的。”厅长语气加重，说完就站到窗前，自顾自赏雪。我就气愤的跑出去找“真正的战友”去了。

寒风依旧不停的肆虐着，雪花的舞步也变得更混乱了。纷纷扰扰的雪花，你追我赶，活像两个童真的孩子，童化着人与人之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快乐地拉着双手在漫雪纷飞的冬夜里奔跑。

第二天，厅长死了，只留下一封信，上面写着：

我才是真的逃兵，我的战友是无辜的。人生本来就只是一场游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什么身份就注定了有什么台词，什么命运。看来命中注定，我和你的人生都只能享有一半的恩泽。非常感谢你能遵守曾经的约定。永别了，我的战友！

小镇上上下下已被茫茫白雪覆盖地皑皑一片，像厚厚叠叠的白棉被铺满了整个冬季；四周静悄悄的一地，恍若发现惊天秘密前的前奏，它正默默地睡着，等候死亡的黑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