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夫年满六十后,身体就释放出一些危险信号:咳嗽加剧,食欲下降,脸色黑瘦。二姐夫是个老支气管炎,却是条“烟虫”。吸烟的人没几个不得支气管炎的,得了支气管炎依旧要拼命吸烟,一边吸,一边咳嗽,哪怕咳出眼泪来。二姐看不下去了,就劝他戒烟,让他吃清凉糖。二姐夫撑不下去了,也就依了二姐的。但照旧是咳嗽,照旧厌食。亲人们都劝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他断然拒绝,说死不了的,他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许多农民都是这样,除非到了病得起不了床,进不了食,才肯进医院,结果往往耽误了病情。
在乡村医生处开几副中药吃了后,二姐夫自觉病情轻了些,便又到省城的建筑工地去了。二姐夫是个出色的装模工,六十岁了,每年还可挣回三、五万来。但两三个月后,二姐夫撑不住了:厌食乏力腿发软,从那几十层高楼上滚下来可不是儿戏。而且他已在夜间明显感到右肩背部疼痛,他对自己的病有点担心了。因为他的岳父也就是我父亲,就是因为右肩背部疼痛,后被查出是肝癌晚期。他回家后,主动要求到中心医院去检查。
因为不熟,二姐要求我妻子同她一道带二姐夫去市中心医院做检查。x光片结果出来后,我妻子吓懵了——是肺癌。好在二姐夫没在场。我妻子连忙把二姐拉到一边,将结果告诉她。这可了得!二姐立马潸然泪下。我妻子只得反复劝慰她,说只是怀疑,嘱咐她千万要沉住气,别让二姐夫知道了。连哄带骗,终于没有露馅。医生也善意的骗二姐夫,说是肺气肿,需要到省城作进一步检查。
回到家里,亲人们在悲痛之中还存几分幻想。希望省城的复查不至于是晚期,哪怕只能存活三、五年也谢天谢地啊!在省肿瘤医院住下来,先还较乐观,说可以手术或化疗。然而进一步的检查却令人大失所望,医师说病人癌细胞已转移,不必住院花冤枉钱了,再说农民赚点钱不容易啊。我外甥有点不甘心,让他父亲多住了两天。然后请医生搞了一个假的诊断结果,办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里,二姐夫身上的癌细胞开始发威。剧痛、咳血、呼吸困难。二姐夫就骂医院,说省城大医院竟然治不好个“小病”!又责怪我外甥,说他怕花钱,其实多住几天院就会好的,他还要尽快赶回建筑工地才行啊!好在广东打工的女儿女婿都回来了,给他买回了一套廉价的家庭影院和全套湖南花鼓戏光碟——二姐夫一生酷爱花鼓戏,曾打过几年地花鼓。但此时二姐夫已经没有耐心欣赏自己所钟爱的花鼓戏了。他吵着要住院,希望自己早日康复。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家人把他送到了乡卫生院,一来离家近,易护理;二来就此机会,好给他准备棺木。
农历十一月初七,是二姐夫的生日。在亲人的提议下,二姐夫同意回家过生。知道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过生,一些很少往来的亲友都来了。可二姐夫似乎并未看出什么异常来。他兴致勃勃地同亲友们大谈创业计划——他准备在家办养猪场,要每年赚他过五万、十万。但是有一件事终究让他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他的孙儿孙女为他买回了一个生日蛋糕,在切分时,不慎将蛋糕弄翻在地。二姐夫长叹一声,说兆头不好,他恐怕只有这一个生日过了。
熬到十二月,二姐夫还是希望住院。他相信医院定能把他的病治好。为了满足他的心愿,他的子女装载着各种生活必需品,把他送到了第三人民医院。因为二姐夫病情加剧,同时需要两个人护理,天气又冷,临近年关,家里也忙不过来。
日夜的护理,加上精神上的痛苦,家人实际上已经心力交瘁。住一段时间后,我外甥及外甥女等均感到只能跟他们父亲道真情了。但要他们自己亲自跟父亲说,又实不忍心。他们就求我和我妻子去说。这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告诉病人得了绝症,实际上等于宣判他的死刑,让他陷入绝望之中。果然,在我和妻子把二姐夫得的是肺癌晚期的诊断结果告诉他时,他先是一懵,继而便放声大哭,后悔自己检查太晚,让在场的亲人也哭作一团。冷静后,他坚决要求出院。
回到家里,二姐夫的心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这其实是一个人陷入绝望后的一种无奈。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二姐夫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了。他将自己的兄弟姊妹、内兄弟请到家里来,对他去世后的家事、丧事都作出了安排。值得一提的是二姐夫早已给自己物色好了坟地——就在他家屋后的山坡上,他自己当然不能亲自登山察看了,根据他的描述,这一坨树木长得特别茂盛,后面有一块大石。显然他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他解释说,把他葬在这里,他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的家,也可以看到岳母的家。这里又正对着乡中学,他要督促自己的孙儿孙女在学校发奋读书,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
人之将逝,最难以割舍的是亲情。二姐夫有五个儿女加上媳妇女婿共十人,几乎日夜守候在他身边。与他最贴心的孪生兄弟也天天陪伴着他。这还不够,他总是盼望我们这些内兄内弟们到他家去陪他,好在我家与他家同村,距离不远,能满足他的要求。春节即将来临,二姐夫病情加剧,有几次痰梗在喉,几要停止呼吸,家人最怕他在春节期间去世。他却满有把握的安慰家人放心过春节,他说自己定能熬过元宵。正月初二,二姐夫不顾儿女的劝阻,坚持要来我家给岳母拜年,来见岳母最后一面,来辞路!这是一个怎样揪心的时刻,当他的两个儿子把他从车上扶下来的时候,当他悲怆地叫一声岳母的时候。因为是新年,毕竟有所禁忌,除了母亲外,我们都强忍着泪水,不敢放纵自己的情感。
正月十五日,我外甥打电话给我们,说他父亲估计自己过不了正月十六,要我们去与他见最后一次面。果然这一次成了诀别,第二天,他便撒手人寰。
二姐夫的辞世,给我心灵莫大的震撼。它教我珍爱生命,教我珍惜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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