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大红花轿，没有喇叭唢呐，只是一篮鸡蛋加三尺红布，女人就这样过门了。

阿嬷讲，女人入洞房的那夜哭了，整个村的人们都听得到。因为村子不大，才十几户人家，女人第三天出门时人家见到都羞红了小脸，小孩们围着她乱叫，哟哟，梅姑昨天跟人睡觉了咯。

新婚燕尔，男人就去参军入伍了，女人给男人织了一件小毛衣，放在男人帖身的小包里，在包里还绣了一个锦囊。

男人说：“回去吧，就送到这里行了。”可女人还是送了一程又一程，泪水干了又湿，此刻那时，一步一印都是那么深重。女人梦里的桃花何曾落了又开，她也许注定就只是男人的那片云，雨来时，她在那，风走时，她不得不飘荡，必须消失在无际的人海。

三个月后，女人终于收到男人的来信，男人说准备要报名志愿军去抗美援朝了，为了祖国就要舍得小家。女人没有那么伟大的思想，她只知道男人要去打仗了，在内心里她只为男人默默地祈祷，祈祷男人能平安回来看他们的孩子。

从此，秋来秋去，红叶森林的缤纷，很美，昨夜梦里有个人在思潮，倚窗独望，山风细水，缺了谁，谁人知。

在来年春天的时候，女人生了一个男娃，但男人的消息却一点都没有，整个村的人都说他可能在朝鲜的战场上牺牲了，女人坚信男人还是活着的。她努力地抚养着这个男人的唯一，她一定要等男人回来，是的，他会回来的，她每天都在村口四处张望，只为等那个给她风一样的身影。

娃儿渐渐地长大了，山上的木棉花也开了几回，女人还是如常地盼望着，艰难的日子里，她挖过树根刨过泥来充饥，或许吧，有个等待像颗星一样一直指引着她生活的方向，始终不放弃。

三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收到男人的一封来信。女人听说战争结束了，那么男人应该也快回来了吧，她日盼夜盼，努力把娃儿养得结结实实的，算是给男人的交待吧。她不求男人给她什么交待，只求男人能平平安安回来，跟她说一声，我回来了，然后正式给娃取个名字，便足够了。

从此，春去春来，烟雨纷飞的三月，桃花结果的时候，女人种了很花生，她知道男人爱吃花生，便种了满满一山坡。

公公婆婆都爱这个媳妇，她勤劳地做农活，可惜这不孝的男人竟然还不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别人都劝她改嫁算了，但女人总说，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他值得她等。

等吧，等一个天荒地老，一个芳华绝代，她都等。

“娃他妈呀，要是你有想法就自己决定吧，我们不能苦了你，我看大福他是凶多吉少了，你就……。”公公沉重地对女人说。

“再等等吧，我相信他还在，会回来的，我受这点苦算什么，我看他才苦哩。”女人坚信道。

又是三年，男人依然没有任何的踪影，女人没有白头，她学会了打扮，学会了沉静，她想留最美的长发给男人。

世事多轮回，有多少痴情的种会发芽，女人如此，男人如此，爱情如此，空留多少遗恨，让岁月见证吧。

重新嫁个人吧，他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牺牲为国了。别人都劝女人，但她舍不得，舍不得这娃。

世事多轮回，有多少绝情的种会枯萎，女人如此，男人如此，爱情如此，徒增多少悲欢，让岁月作证吧。

就在那一年的冬季，女人经不住众人与公公婆婆的劝说，终于勉强答应嫁给了同村的另一个男人。

半年后，女人突然收到男人的来信，全村人都惊乎，女人更是激动难眠，但眼下，她该如何，如何收场这已经上演的这出折子戏……

男人在信里说，他在朝鲜战场上立了二等功，回国后立即被国家秘密安排去做了重要的事情，所以一直无法通知亲戚朋友，直到现在才可以与外界联系。女人不识字，只能让别人念给她听，信里男人说很想她，说让她受委屈了。听完，女人总算有了安心，她知道男人还是爱她的，她的坚信没错。

在回信中，女人让别人一定要记得写上的重要事情就是，要记得给娃取个名。

男人在第二封来信里说，他要去参加北大荒的开发建设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女人可以和他一起去。女人心动了，她听说能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多少激情多少个日夜，女人也只是盼望能再见男人一面而已，如今又能见到男人又能为祖国奉献青春，那一夜，女人第一次做了人生当中最大的决定。

第二天，她提出要和现在的这个男人离婚，她要去北方，她要带着这个娃去见他的父亲。所有的力量都无法阻挡女人的选择，虽然家乡的情难舍，但那个遥远的北国有她爱的男人，也有她的梦想。

就这样，女人离婚了，没有半点犹豫，没有流一滴泪，像一头倔强的小牛，谁也拉不动。

女人带着娃，坐了三天的牛车，走了五天的路终于来到了火车站，又辗转坐了八天的火车，终于来到男人的住地。

“我把娃给你带来了。”女人淡淡地说。

男人哭了，抱着娃激动不已，女人也哭了。

女人日思夜盼的男人，终于第一次给女人披上了大军衣，北方好冷，女人的眼泪却流不止。

“娃就叫建国吧。”

女人点了点头。

从此，在北大荒的广大黑土上，又多了一位没有知识的女知青。她和男人没日没夜地参加集体劳动，共同进步共同学习，一切听从党和毛主[xi]的指示教导，为北大荒的生产建设贡献力量和汗水。

北大荒气候恶劣，一年到头大部分都是天寒地冻的，被号召去的女青年很多都受不了，想离开又离不开，那时候部队里都是男性，于是就流行速配婚姻，白天有意思了，晚上不过夜就特事特办了，很多女青年就这样被迫地结婚了。女人还好，重新和男人简单摆了个小酒桌，算是再结合了。

在第二年，女人又争气地为男人生了一个男娃，男人给取名叫建才，女人又点了点头。

女人和男人共同劳动共同生活，几年的时间里，他们为农场的生产建议付出了大量血和汗。一件又一件可歌可泣的大事在他们身边发生着，他们被评为先进模范生产队员，也被为模范夫妻，受到表彰和学习。他们的青春在这片激情燃烧的热土上飞扬回荡，羡煞旁人。

转眼十年过去了，男人和女人也变成了老夫老妻，他们的孩子也渐渐长大，在农场的子弟学校成绩优异，看着一个个农场相继建成，夫妻俩是那么无比的自豪。他们终于把家扎根在这片肥沃的边疆土地上了，但他们心中还是有一片土地在思念着的，那便是南方边疆上的故乡，那里还有他们的亲人和朋友，内心里，那里才是他们要皈归的原点，但为了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他们甘愿让青春的汗水洒在这片热土。

那一天，对女人来说，注定是灰暗的，注定是不寻常的，注定是终生难忘的。男人从早上操作收割机到下午，他觉得是该休息一下的时候了，他于是躺在刚收割过的稻田边想眯眼一会，可男人太累了，这一眯就成了永远，他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那是另一辆大型收割机轰隆隆地开过来，可男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被收割机的滚筒卷到田梗边，他醒来拼命地呼喊，可收割机的声音太大了，司机没有听到，就这样，活活地把男人压死了。

女人赶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抱着男人冰冷模糊的身体，女人悲怆的哭声传遍整个三江平原，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置信地发生了，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男人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就这样地走了，女人哽咽的声音也许只有在天上的男人才能体会悲恸欲绝的呼唤，所有的泪水都只化作无尽的记忆，在所有韶华落尽后，徒留白头添了岁月的印痕，叹息声声，断人肠。

生产队给男人开了追悼会，女人抱着两个娃哭得昏天暗地，男人生前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他死后要安葬在生他的地方，女人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领导提出要火化了，女人死死都不愿意，说将来要把男人带回老家，领导只好勉强同意了，女人又像一头小牛一样，捍卫着男人最后的心愿。

后来，人们说女人疯了，男人走后，她就没有正式做过一天的工作，每天都望着故乡的方向发呆。那个年代，整个北大荒里也有好多精神病患者，女人也就被当做精神病送去治疗了，她嘴里老记挂着，我的男人没有死，他只是累了睡着而已。

女人没有疯，她还是把两个娃养大了，只是她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大儿子有心上人了，她张罗着给儿子办喜事，她知道这也应该是男人一直希望的事吧。女人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我儿子出息了，要结婚了。”人们终于知道女人没有疯，大家都敬佩她的坚强伟大，她又开始全情投入到农场的生产建设当中，获得荣誉数不胜数。

然而，世事总是作弄人的，知青大返城那年，女人也想着带娃儿们回南方老家一回，顺便把男人的尸骸带回去好好安葬，当是为男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那天，走到男人坟墓时，女人和娃儿们惊呆了，好好的坟墓却不见踪影了，只是一片新推的土地，女人发疯似地扒开土堆寻找男人的尸骸，可连一点棺材板的木片都没有找到。女人在两个娃的搀扶下回到家，不吃不喝几天不愿见人。领导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急忙来道歉安慰，说是推土时忘记了那里曾有一座坟墓，没有及时告诉他们迁移，已经派人搜寻尸骸。但在那个年代有什么事情是认真承诺的，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男人的尸骸永远永远地埋在地下无从找寻了。

女人这回真疯了，天天在男人原来的坟墓附近走来走去，娃儿们怎么劝都没有用，只好任着她了。

有一天，女人抱着一块大木头在草丛里不停地呢喃着，满天的飞雪在她的发梢里冻成水晶。大儿子建国找到她时，女人怎么都不肯松开已经冻僵的双手，建国跪着向妈妈保证，春天来时一定带妈妈回南方，女人才微微地松开木头。回家的路上，女人对儿子说：“娃呀，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你爸带回南方呀。”女人傻傻地笑着，娃却哭成了泪人。

那年的春天，抱着男人的遗像，女人和两个长大的娃及儿媳妇一同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在亲人的拥抱中，女人的激动久久难平，对着亲人的面，她说：“我把大福带回来了。”老父亲抱着儿子的遗像对天长跪不起，悲喜都是泪，掩没着众人的眼。

女人坚决要给男人堆一块坟地，于是按照当地的做法，在棺材里放了男人生前穿的衣服加上一些桃木当做尸骨，在男人当年出外时走过的山坡上下葬了。我想，女人这一生为男人做的事也许就算是最终了结了吧，她对这个男人的长情谁也无法了解，就像她嘴里常常的自言自语，人们无法听得懂却那么悲情，她也许多想陪着他一直到世界尽头的，还有那个她曾经以为罗蔓蒂克的天涯海角。

那年，儿子们又要回东北了，可女人却怎么也不想再离开了，众人只好作罢，儿子们只好独自回了东北工作生活。女人在村里时常傻笑着，久不久都要跑到男人的坟前诉说前尘往事。

阿嬷讲，后来，女人又病好了一阵子，就到县城去看守公厕，做得倒挺好的。再后来，她又变得跟正常人一样，经常走亲访友，说她是如何如何地生活过，她走的那天，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她安葬在男人旁边，人们照做了，她的故事就这样一直被人们诉说着，一直。

世间几公，无猜多长，禅缘多禅，无语问当天。

奇情一生的女人，长情如斯，仿佛海上浪花激荡着岁月的年轮，在她的梦想里恣肆流转，意意都难忘。苦情一生的女人，多情如烟，笑忘黑白的交织，他在她的世界里牵系来过，她在他的回眸里燃情眷恋，缕缕皆缠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