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一直等你

你一定听过《昨日重现》这首英文老歌，或者是在收音机里，或者是在第一堂英语启蒙课上，或者是在嘈杂的校园广播里。那时，我已经16岁，对卡朋特怀旧的感伤已经到了烂熟的程度。轰隆的广播弥漫着潮热的夏天的空气，女生的裙子，男生的奔跑让这个季节曼妙而又蠢蠢欲动。

而我是消极的，我感受不到青春的美妙，感受不到异性的美好。在我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肤浅的，都与我无关。我的成绩不好，高中没有考上，可要强的母亲硬是托关系走后门，缴纳了一笔“择校费”后，让我来到这所重点中学做了一名“高价生”，我是贫穷的“贵族生”，我的父母成了新中国第一批下岗工人，他们把买断工龄的那笔钱孤注一掷地花在我身上，但是我看不到他们这样做的意义，我甚至觉得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对我的爱，也许他们把培养我的未来，当成了摆脱自己破败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卡朋特娓娓道来的怀旧里，校园里是杂乱的来来往往的身影，快乐的奔跑与嬉戏，这是流畅的青春，而我却是孤独和茫然的。老师按成绩排名例行入学点名，总也点不到我，我坐在边角里，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大脑空白而又拥堵，呵，这是矛盾的，可我时常这样，好像整天都是心事重重，整天都在胡思乱想，我在想刚刚的入学报名，想黑色奥迪或者是别克里坐着什么样的富家子弟，想烈日底下那个看着父亲数硬币的农民的儿子，是感到了屈辱还是悲伤，想着想着，我的脑袋乱了，这种不公平我感觉到了，可是，除了忍受我们别无选择，就象我永远成为不了优等生一样，不平等也许不能完全归结为社会的残酷，所以人们只能恨自己，只能推脱是命运坑害了我们。

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游离状态中，我听到一声声哈哈大笑，我回过神来，同学们的眼睛都冲着我，我不屑地看看，老师更加发怒。

“姬兰夫是不是你”？！

“是”，我直直地看着他，我并不慌张，但也绝对不是气焰嚣张，我只是很平静。

“你到第一排的靠墙位置坐”。

原来已经开始了新学期的位置安排，那是个很不好的座位，位置很偏，很靠前，我个子不高，成绩又差，似乎那个位置应该属于我，我没有言语提着书包就走过去，我没有言语的资本，我的命运已经被提前安置，为高贵的命运做石子做铺垫，被随意挪动，被一脚踢开。我本无怨言，可老师还是瞪着我，可能我的面部轮廓太过分明，如果闭嘴不笑的话，总是给人一种很倔强不服气的感觉，因为我每次被老师痛批后，他们总是说：“就知道你还是不服气，不可教！”可是，我真的没有不服气，我在很安静地倾听他们的教诲，虽然我根本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我想他们应该说了很有道理的让我好好学习不要走神之类的话，他们说的话其实是正确的，我懂，我接受，但我做不到。我的平静，总会让人更加发怒。

可在一刹那，我决定不往这位年轻老师安排的座位走去了，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女生，她与他一起指划着大多数人应该坐哪，而教室里最正中的位置空着，那是留给她自己的，她是团支书，初中就是团支书，她对我无恶意，我也没有在乎过她的存在，只是，她为什么总有权利坐最好的座位？！她那么高，那么胖，轻而易举就挡住了后面同学的视线。同学们基本就位，都乐得其所，没有相反意见。

“老师，为什么要我坐到那”？

“是按高矮个排的”。

“但是，她为什么坐在正中，她应该是最高的”。

老师无语，脸色更难看，而团支书，脸庞通红，我并非觊觎她的利益，我只是只能拿她作为一个理由，我被不公平对待的理由。

“你坐到你的座位上去”。老师发怒了，朝我吼道，同学们也都看着我。

此时，我让步，老师有尊严。而我没有，我转身要朝自己原来的座位走去。不早不晚，是那样正好，一个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寂静，青春的少年的声音，很好听，老师让他进来，他从我的身旁闪过，坐到我原来的位子上，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巧合，那个位子其实只是靠窗而已，可以看风景，可以走神，但绝对不是用功的好地方。“请你让开，这是我的座位”，我晚他一步，已经坐下，他把书包往抽屉里胡乱一塞，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他的脸庞很好看，细细的汗滴挂在挺直的鼻梁上，皮肤很干净，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而放弃我的坚持。“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抬头看着我，经过短暂的不知缘由的恍惚后，他竟然起身。

“你就坐那，那就是你的位置”。老师说道。

“老师，难道这个位置是给他预留的吗”?我自信地问道。

“你到外面站着”！这个老师其实还很年轻，也许是生平第一次遭遇我这样的学生，他的脸庞竟然因为生气而有些颤抖。

而那个神情以及身姿都很飒爽的少年，却已经来到门口，“老师，我就坐这个座位，刚才我不知道那个座位上已经有人了，刚好，这也空着，我就坐这了，我错了，为这点小事，您就别罚我站了”。同学们哈哈笑起来，为他的心不在焉，调皮的讨价还价而笑。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难道他真的听错了。权当是他的糊涂吧，尴尬就这样化解了，我似乎胜利了，而老师也没有继续跟我计较下去。

其实他坐在那是不合适的，他高高的个子，腿从桌子底下伸出去好大一截，课间有好几次把急匆匆进门的同学都绊倒了，没人跟他生气，他的样子很讨人喜欢，也很有教养，总是立即跟人道歉。我在那个座位上待了一上午就坐不住了，下午，我就提出跟他换过来，他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一开始不同意那种安排，而现在，又有何种理由换过来，我便也很认真地告诉他，因为上午有明显的不公平的暗箱操作，所以我不接受，而现在，明显还是不公平，因为他太高了，坐在第一排不合适，为了一个大致的公平，还是换过来较好。他同意了。“我们应该去告诉老师，座位应该每个月轮换一次，谁都能坐到中间，谁都应该是不时地坐到两边去，这样才是公平的”。他提议道。“是很好，你去跟老师交涉吧，我从不主动跟老师对话”。我漠然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是班干，只是个差生，管不了那么多，别怪我自私”。他笑笑耸耸肩，站起来收拾书包。当他坐着时，我站着跟他说话，他很认真地抬头看着我，而当他站起时，却微笑着低头看我，从他的身上，我有一种压迫感。身高造成的。我想。放学的时候，老师便宣布座位每星期轮换一次。“难道真的去交涉了”？我想。

第二天，老师正式公布班委名单，他是体育委员，他的名字叫南楠。从电视新闻上，我听说我们的市委书记姓南，这是个不多见的姓氏，他似乎跟我们有不太相同的气质跟自信，那种自信随意、洒脱，却又执着，这不是仅仅有钱人家就能够培养出来的。后来，同学们窃窃私语，南楠家很有背影，再后来，证明我的联系并没有错，他的父亲就是南书记，市委书记。因为那天，我陪父亲在车摊修车，在市委路口的很隐蔽的一条居民胡同里。市政怕我们影响市容，就把我们逼到这里，这也符合逻辑，市委领导还会骑自行车吗，即便骑自行车，也不是那么容易坏的自行车吧，其实不用政府赶，老百姓自然就会知道哪能挣饭吃，可政府却总喜欢首先行使权力。他来修车，推着他那辆好看的山地车，扎带了。彼此看到，都有些惊愕，随即是不好意思，这是自然的，穷人也会有虚荣心，而他，可能是没想到吧，没想到重点中学里后十名的择校生的父母竟然是这样的困顿谋生，而平时我在他眼里我肯定是挺着脖子和胸膛很清高的样子。父亲很忙，这种小技术，我早就学会了，因此三下五除二就帮他补好了，他坐在那看着，我觉到了一种劳动者的自豪感，“你挺厉害的”，他说，我笑笑，“小意思”。他非要给我钱，我不要。后来，远远地，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轻声喊他，朝他招手，也推着自行车，他就只好走了。从穿着来看，可能是一起去郊游，我认出那个人，是南书记，我天天看新闻，很熟悉，父亲也说没错。

我很关心时政，因为这关系到我的生活，那时的总理是朱镕基，当时国际和媒介都很看好这位总理，他到底有哪些政绩，我不懂也不知道，但是我始终难忘的，是他记者招待会上的样子，这位有性格的政治人物在记者见面会上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给人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感觉，就个人魅力来说，他当然是很有特点的。那时，可能是考虑到人大会召开，会牵涉到时政热点问题，学校便会在下午吃饭的空当打开教室里的电视，让我们看他的记者见面会，我不回家吃饭，因此是热心观众，我那时是不喜欢这位总理的，他的在职，我所看到的，是狼藉的下岗工人，是他们茫然的不知所措，我是下岗工人的女儿，我很清楚地感受到了，当同学们为他电视里有分量的话语所感染时，我却难掩自己抵制的激动，“难道一个国家的发展，非要以人民的困顿为代价吗，人民的利益与生活，国家就可以肆意剥夺和染指吗，如果以此换取发展，那么国家发展的目的到底有何意义。工人失业了，就是失业了，还非要说什么下岗，下岗也可以，你的后续政策严密吗，没有保障利益受害者的改革能成功吗，只能是混乱！”我当时言辞激烈，很大声地对同桌说。我想，教室里的同学都震惊了，不可能不震惊，他们惊愕地看着我，包括南楠，当时他正在擦黑板，他停下，托着下巴趴在讲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越看我我就似乎越来劲，我继续说道，“基层的当政者应该清楚他们所看到的，即便决定不了什么，也不要忘记说真话”！我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回家把我的意向转达给他爸我也不怕什么，当时我真的这么想的。现在想想，我真可笑，但我始终佩服自己的勇气，我总是敢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现在，我已经不想评述那场改革，改革本身没有错，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是不想做好，而是越有理想的人，有时面临的阻力会更大，改革自然会牵涉到人的利益，有牺牲就会有反对。政治就如繁琐的生活，也是千头万绪，羁绊你的东西很多。

没过多久，南楠的身边就聚拢起一群朋友，他喜欢踢球，也像是挺讲情谊的样子，自然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女同学也很喜欢他，从她们的眼神中就看得出。我认为，关键是他的身份很重要，因为他父亲的身份，他也就有了身份。成为一个宠儿，条件其实很少，或者出身显贵有个好爸爸，或者长得漂亮有张好脸庞，或者天生聪明有个好脑袋。只要具备其一，就会受到不错的待遇。可悲的是，有些人，哪样都不具有，比如我，而有些人，却幸运地全都具备，比如他。我成绩不好，还不用功，总喜欢逃课，有时候，早上起不来，早自习索性就不去了，但总有个人陪我，就是南楠，他也不爱上早自习。老师忍无可忍就叫我们去请家长，老师对我说：“你知道吗，你应经有六次没上早自习了。”我立马说道：“老师，不是六次，是九次，因为有三次你没来，我也没来。”老师气的无话可说，我想，我如果是个男生，他肯定会给我一拳的。最后，我们被罚了一上午的站就回去了，请家长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我不害怕的，老师不可能真把市委书记叫来的，他肯定知道南楠的父亲是谁，南楠没事我就没事，可是，当我们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老师把我单独叫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与南楠不同，你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学习机会，你的父母不容易，你好好想想吧。”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老师对我们的家境了如指掌，我确实应该好好学习，他说得没错，但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即便我一无所有、一无是处，我也会为自尊而活。所以，此后，我从不跟南楠讲话，我也不再去父亲的修车摊，害怕在那见到他，那是虚荣心。我从此也不再逃课，我确实跟南楠不同，他即使逃课，成绩也一如既往地好，而我学习起来很吃力，不管我怎么用心，我的数学方程、化学公式，物理定律就是记不住，我的成绩总是排在倒数十名，我很自卑，我个子矮，性格也很孤僻，不喜欢与同学打交道，总喜欢独来独往，我与南楠是两个突兀的对比，他体育好，人缘好，成绩好，长得帅，家境好，虽然他从不刻意显示。不过，我的语文成绩很好，作文总是范文，我的口才也很好，对很多事情总有很多独到的见解，这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得到有自尊的事情，我也在刻意表现我在这方面的才华，表现给南楠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种奇怪的心理是为什么，因为我嫉妒他。

是嫉妒，嫉妒一个优秀的男生。因为，我不可能喜欢他，我就是这样的个性，我从小就没有过洋娃娃，也就不喜欢洋娃娃，在我的心里从未有过成为公主的幻想。我想独立、自尊、与他人一样平等地活着，我故作骄傲，我不想成为可怜的丑小鸭，我当然更不幻想灰姑娘遇见了王子，那是对女性的侮辱，“不要把自己放得那么可怜”。当我十六岁时，我就不止一次地对别人滔滔不绝地论说着这种独特的情感观，“戴安娜有什么可怜，无非是一个男人不爱她，女人漂亮高贵善良，男人就应该爱他吗，这不是能划等号的问题，性情相投，彼此欣赏才是最重要的。查尔斯不是对感情不忠诚，而是一直忠诚于原本那份不得不放下的感情，他一直很专情，他对卡米拉的爱是高贵的，卡米拉不漂亮，不持家，出身卑微，可查尔斯爱她，并且最终忠实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他并没有错。不要诋毁卡米拉，她既不是丑小鸭，也不是灰姑娘，只不过，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恰恰是王子。卡米拉和戴安娜没有可比性，在爱情面前，他们谁都不比谁差，也谁都不比谁好”。我回转着头向后桌高谈阔论着，那时，戴安娜刚刚死于车祸，我的言辞和很高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侧耳来听，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南楠也在看我，很专注地看我，周围鸦雀无声，我回过头很得意。

“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声音传来。

我好斗的思维还没彻底停下来，“你的话真庸俗，你是说卡米拉无才，还是戴安娜无才”，我朝南楠大声说道。

“我觉得你太有才了”。

“你是讲我无德吗”?我要跟他吵架。

“我的话可能让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你对爱情的领会太过深刻了，如果看得那么透，你该如何去谈恋爱呢，所以，我觉女生还是少想些为好，还是无才为好。”

“肤浅”。我不屑地扭过头去。

南楠其实是个很友好的人，路上遇到同学喜欢打招呼，可我从不理他。我家就住在市委宿舍附近，每天大概五点半就要早起上自习，我们时常遇到，天蒙蒙亮，路上很寂静，有时我骑在前面，他蹬在后面，我知道，他静悄悄的跟着，有时，他在前面，我便总是用力加速，超过他，我感觉自己酷极了，有种赢了他的感觉。其实每当路上遇到他，我的心里就会很踏实，尤其是每天晚上下晚自习后，路很黑，越是没有人便越是害怕，每当看到南楠的身影，其实我的心里都是一阵窃喜。

高二的时候，班里重新选举班长，原来的班长跟我初中一个班，他爸跟我爸是同事，都是机床工，不过，他爸下岗后便下海经商了，人家有头脑，生意做大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感谢党让我下岗了，我下岗了没办法了便有钱了。”我跟他关系不错，算是唯一关系还可以的同学，我知道是他爸爸给班主任送了礼，他才当上班长的，因为他爸悟出一个道理，唯有当官才是亘古不变的正途，所以使劲培养他儿子的领导才能。但是，南楠实在太优秀了，他是那种很有集体意识的人，正是那种做事很顾全大局的习惯，使他不自觉地就透露出一种领导者的气质，他做人做事都很放得开，一点都不做作虚假，坦露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又很重友情，因此，不管男同学女同学都很喜欢他，可我总觉得，这得益于他优越的环境，他不缺少什么，这种环境让他自信，让他自然，而我的班长以及我，我们跟他不是一个阶层，我们缺少的东西很多，我们患得患失，我们畏首畏尾尝试着争取，即便我们后来能够取得，比如地位、金钱，可在本质上，我们总是感觉到压抑和卑微，我觉得我们很可怜，所以，我心中冒起的无名之火，不自觉地迁怒到南楠身上，我嫉妒他，甚至仇恨他。

以团支书为代表的一干人，鼎力支持南楠参加班长竞选，看得出南楠自己也很想试一试，他其实是个挺有进取心的人，他也想证明自己能够胜任比体育委员更高的职务，他有能力带领整个班级前进。班里的氛围很紧张，班长跟南楠开始挨个拉票，不过这种拉票还是良性的，他们只不过是向同学们说明自己的打算，表达自己的诚意。南楠似乎唯独没有游说我，我认为他感觉到了我的敌意而放弃了我，可是在一次晚自习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在后面的他叫住了我，声音很小，但我听到了，因为我其实也想跟他谈谈，我停下了车，不等他开口我便说道，“南楠，你不应该参加竞选”，我很直接：“用恭维的话说，你已经具备当班长的能力，所以你不需要证明自己，如果很现实地讲，我们要考大学，需要很紧张地学习，不需要太多很花哨的活动，班长其实很任劳任怨的，一个兢兢业业为我们服务的人就够了，我们应该肯定他，因为对你的喜好而去否定他，是不公平的，也是很残忍的，这会影响到他对未来的信心，你们不应该伤害他，象我们这样的人，自信心很有限，需要的是更多的成功的鼓励，而不是失败的打击”。我刻意把“你们”两个字说的很重，在我的心里，我就是认为他们在拉帮派排挤班长，我说的是心里的话，毫无隐藏，当然，我的出发点，是为了班长好。南楠起初是沉默的，后来他抬起头，很认真地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这次太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了，我太自私了。但你区分‘你们、我们’是不对的，咱们都是一样的”。在漆黑的夜晚，他的目光如此明亮，我们面对面，我很局促，我的心咚咚跳着。后来我跟他并肩骑车回家，直到互相道别，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那晚，我莫名的紧张。

后来，班长竞选取消了，原因是南楠说他只想当好体育委员，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好好学习上，同学们一阵唏嘘，甚至有人怪他太自私，他这样做，使他的威信降低了不少，同学们反而觉得还是班长老实可靠。我回头看了看南楠，他正在低头看书，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我对南楠有深刻记忆的事情也不过这几件，我们依旧很少说话，直到毕业。那时，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在我们那个小城市，能考上本科的并不多，一个班有六十多个人，文科班能考上本科的不过十人左右，他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本科，学法律，班长也考上了重点师范本科。而我，在好强的母亲的鼓励下，选择了复读，她说，要做就做最好的，专科不能上，要上就上四年的大学本科，我想，我最终倔强的坚持，应该也得益于南楠，我虽然永远都比不上他，但我不想比他差太多，经过一年的努力后，我超常发挥，竟然也考上了一所政法学院的法律本科。

在大学，我过着象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没有男朋友，专注于各类讲座，喜欢泡图书馆，原因很多，主要是因为我的理想。在南楠面前夸口下的理想，当时，一次班委会，老师想激励我们的斗志，要我们轮流登上讲台讲自己的理想和崇拜的人，我说，我崇拜拿破仑，因为他征服世界的举动，而我想成为一名律师或者检察官，因为那样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同学们窃窃私语，他们都在议论我的不切实际，我的成绩很差，能学法律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本事不大却野心勃勃，竟然还敢说出来。只有南楠很专注地看着我。南楠说，他想从事对社会有较大贡献的职业，很空洞，在打官腔，口气也不算小，却没人笑话他。

当然，我毕竟是人，很普通，不可能永远板着自己。我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宿舍里的一群人凑在一起嚷嚷自己的见闻，“那个法院院长的儿子真是没教养，穿的花里胡哨，蹬个车带着女朋友在校园里横冲直撞，这么张扬，差点撞到我也不道歉，说不定哪天就把他老子玩儿完”！小楼愤慨地说道。“不就是个基层法院的院长吗，算什么官啊，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的爸爸是市委书记呢，我们可是省会市，后来好像又升迁到了省委，人家从不张扬，很有教养，学习用功，个性很好，……”我的声音渐渐小了，我对他印象深刻从未忘记过，我在赞扬他，我不是一直在嫉妒他，在仇视他吗？

“你的初恋在什么时候”，夜已深，睡不着觉的阿玲问我。

“我没有恋爱过。”

“骗谁？谁信？那你有没有记忆深刻的男孩子？”

我想了想，“这倒有，一直嫉妒一个男孩，他样样优秀，还是官宦子弟，我索性不跟人家说话”。

“什么嫉妒，你这是因爱而自卑。”

“不是，肯定不是，爱是一种善待一种奉献，我是自卑，但也不见得在他面前自卑就是喜欢他，我高中时，几乎在所有人面前都自卑，现在也是，自卑是我的情结，我有多勇敢就用多自卑。”我依旧喜欢夸夸其谈，象我这样的人，当女生实在是一种错乱。

“你见他紧张吗？”

“紧张过，一天晚上，他跟我讲话我很紧张，那是生理本能，他是个男孩子，长相挺好，离他又近，所以紧张。但这绝对不是喜欢”!

“你就是喜欢他”！

我喜欢南楠吗？不可能的，不可能到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大四那年的春节，同学聚会，本想不去的，我与同学很生疏，见面其实无话可说，班长一直磨蹭我，说南楠会去，他考上了国家安全总局，我应该跟他讨教一下考公务员的心得。我莫名动心，去了，我奇怪自己，竟然好奇南楠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才去。

没有我臆想的那样尴尬，同学们都很热情，包括南楠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他依旧帅气，依旧是这个班级的灵魂，现在他更是男同学崇拜的对象，进入了这样神秘强权的国家机关。我倒不看好是他自己的本领，他的背景肯定起了作用，只不过这样一个国家部门，真要有点信仰才会进，他确实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的人。我想大部分女同学也是冲着他来的，不能否认，他有个很特殊的优点，就是他对谁似乎都是一样的，不管是美丽的还是丑的、成绩不好的女生，他都一样的神情，带着浅浅的微笑与她们对话，他尊重所有的人，似乎是所有的人的朋友。我才不去跟他套近乎，我远远的，只当没有看到他，我不会象其他女生一样接近他，我不想那样俗气，我与她们不同。南楠没变，只是学会了喝酒，不，其实上高中他就会喝酒的，那个夏天的晚自习后，我碰到过他与同学去烧烤摊喝扎啤酒，他招呼我也过去，我白了他一眼就飞快骑车走了。他有些微醉，来向我首先敬酒，向我第一个敬酒，那么近坐着，那么近看清他的脸，我很紧张，他鼓励我好好学习，要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要孝敬自己的父母，我笑了，为他的故作大人气，“你很优秀，好好努力”，我说道，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但我想我的客气和矜持让他不知所措，我的性格一直放不开，更何况我还有些紧张，寒暄了两句后，他要了我的联系方式就走开了。其实我应该更柔和地说些什么，回家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我想，我应该漂亮些，应该留起长发。

回到学校后，我收到过他的短信，其实我很惊喜他能主动联络我，但在某种意义上说，我跟南楠并不熟络，所以不痛不痒几句话后，加之忙于找工作，联系就中断了。我无法跟他熟络，因为我们原本就不熟，所以我们的交流注定是陌生的。

但我很想知道他的消息，我登陆了同学录，他是创始人，我留言了很长的一段话，说自己当年是个怪僻的人，其实只是源于骄傲，源于自卑，所以刻意与同学疏远，而现在，我终于渐渐释放自我……。没想到再次登录的时候，竟然发现了南楠回复我的留言，说欢迎我回来，同学们都很想我。但我不知道再跟他交流什么。我们之间就是这样，永远隔着什么。

再次见到他，是去年，我已经结婚三年，有了小孩儿。在本地工作，经过一番兜兜转转，我最终成了一名检察官。还是同学聚会，班长说，南楠好不容易回家过年，大家为他送个行，一定要去。南楠似乎高壮了一些，快30岁的他已无少年的瘦削，言谈举止间很是成熟，其实大家都成熟了。他还没有结婚，但是有个关系稳固的女朋友，我们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情，他沉默着，因为他职业的特殊，但他很认真地倾听大家的近况。他依旧过来敬酒，他很高，人胖了一些后，会显得更高壮，我感到一种压迫的局促，就如我当年的感觉。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同学挨个告别，我老公来接我，南楠说，你们都走吧，我陪姬兰夫一起等。我却不假思索鬼使神差的拒绝了，我说我慢慢与同学一起往前走，不几分钟就会与老公相遇。他笑笑，眼睛中有些落寞。我很后悔拒绝了跟他单独说说话的机会，我太紧张，与他在一起我就紧张，我逃避，我始终觉得自己卑微。

南楠似乎也想接近我，我觉察的到，可是，我想，那是他作为一名领导者拥有的心胸，他对谁都很好，对我，只是更想融化我，让我回归群体，所以会特殊照顾我，显示出更大的热情。我的一直冷漠，反而让他更有心结，我想我很明白。

那晚深夜，我无法入睡，我开始审视自己渡过的三十年人生，想来想去，可想到的人，可想到的事，却都与16岁那年遇到的南楠有关，我无法回避，南楠是对我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因为他，我更加张扬自己的个性，因为他，我努力考上好的大学，因为他，我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他是我参加同学聚会的理由，他是我越来越漂亮的不能说的秘密……。其实我一直知道的，只是，我却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又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们的人生没有真正重叠过，交汇过，我谈恋爱，我结婚，我欣喜，我伤悲，却都与他无关，他的人生离我很远又很近，近到我们平行，远到我们平行。

这麽多年来，我一直改变着自己，试图让自己更好。可关于自己一些很原本的东西改不掉。但是我很高兴，我终于能微笑着面对同学，面对南楠，同学们说，我改变了很多，与原来大不相同，尤其是外貌，很有女人味。我知道，我确实改变了样子，因为我留起了长发，还烫卷了它，我摘掉了厚厚的有框眼镜，戴上了隐形眼镜，我其实一直遮盖着自己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况且，因为一直读书，我是个很有气质的人。我在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散发了自己的美丽。我渐渐卸去倔强，变得平和。

我像是在等待什么，一种不要结果的等待。

“我是个很自我的人，我将一直为自己的心灵而活，所以我的爱很自私，自私到，你将一生不会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这不是伟大的爱情，如果你从未感受到过，那么，就对了，或许，这原本就不是爱情。而只是，我自己的心情。

但是，我将一直等你，等待年轻的你，等待成熟的你，等待年老的你，不管世事沧桑，你我如何变化，我都将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向你静静微笑，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参与到你的生活中，我将永远不会告诉你我的心中所想，我只是等你，毫无所求，谢谢你，这种等待，让我变得更加美好。”

夜深了，睡不着，我在纸上胡乱写到，我知道，这是我想对南楠说的话。

姬兰夫永远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那天她拒绝南楠一同陪她等她丈夫的那晚，南楠喝醉了。

姬兰夫走后，男生们来到南楠家，喝了一整宿，听他絮叨了一夜，南楠说：“姬兰夫为什么总是那么骄傲，姬兰夫为什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那可是个独特的女孩儿，世界上最独特最有思想的女孩儿，我们都跟不上他。……我们这些男人都跟不上他，是不是因为总感觉跟不上，所以总想着她。”

男生们都醉了，也都认为南楠其实在说醉话，姬兰夫，曾经学习不好，身材不高，但似乎很有个性，总是咄咄逼人，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像是发表政治演说，口才很好，很有见地，可这样的个性，像个女人吗？确实很有文采，尤其是诗很美，可她太清高了，所有的人都是凡夫俗子，谁敢靠近她？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姬兰夫越来越美丽，越来越有气质，每次同学聚会，她都让人觉得越来越好，尤其是面貌感官上，她是那种随着岁月更有积淀而不是流失美丽的女人。

关键是，经过努力，她竟然从事了与她的个性相匹配的检察官职业，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她的成绩那样的不起眼。南楠说，那是她的素质！她迟早会走得更高更远！读书时，每当姬兰夫有什么惊人的谈吐与行为，南楠的朋友都知道，南楠必定要评论一番，赞扬一番，兴奋一阵。

可是，南楠与姬兰夫？那是不可能的事，谁都没有往那边想过。那时的姬兰夫，留着呆板的学生头，戴着厚框的大眼镜，小小的个子，南楠应该有美丽得出类拔萃的女子来匹配，因为南楠太过优秀。

只有班长认真地说道：“南楠你有女朋友，姬兰夫结婚了！”

“我知道，那有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说，没机会说，我跟姬兰夫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我跟姬兰夫缺少相处的现实条件，我对她的想法影响不到谁的现实生活。你们都不懂，并非表达出来的感情才是感情，我永远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可并不代表我没有”。

班长也没太懂，虽然，教育系毕业的他，现在在高中做学生思想工作。南楠可能只是太欣赏姬兰夫了，姬兰夫的倔强。这种能上升到一定高度的倔强，对于理想对于追求对于自我的倔强，确实让人欣赏。而南楠跟姬兰夫，其实有很相似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很有职业理想和人生理想的人，这是他们的本质，只是大多数人看不透。

“姬兰夫总是拒绝我陪她，哪怕是顺便的一路”。

“可你陪姬兰夫等她的丈夫又怎样，单独的那几分钟能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说，就像每天晚自习，悄悄跟在她后面一样，可现在，早就终结了，我只想把她交给她的丈夫，看看我等不到的姬兰夫到底嫁给了怎样的人，这就是我的好奇心，我就这样庸俗……可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南楠喃喃自语地睡着了。

十年后，四十岁的我与南楠在同学聚会上相遇，听说南楠已经是高官，是那种不能说的太具体的高官，他的言谈举止间更有魅力。而我，更加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更加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辞去公职，成为了一名律师，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写些针砭时弊的评论文章，我依旧锋芒毕露，但我更加随性而为，可是，我仍旧习惯性地与南楠唱着反调。

“校友录不能搬家，我已经习惯了，就在5460”。

“我在chinaren等你，就不信你永远反着来”。

我说，“我们永远水火不容，谁让你是官，我是民”。

“现在讲和谐”。南楠一本正经地说，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我们都已被生活同化，少年时代的个性只是青葱的往事。

“你为什么叫姬兰夫，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独特，一直想问你。”

“姓氏确实有些新鲜，其实我叫兰，是爸爸取的，可妈妈觉得太平常，就加了个夫，其实这个字只是我的辈分，没什么特别”。

“你高中时，实在太有个性了”。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有个性”。

他笑笑，“那年，也是在这条路上，竞选班长，本来想拉拢你，我当选后推荐你当宣传委员的，你却劈头盖脸把我训住了，原来你早就具有当律师的潜质”。

“说真的，我挺内疚的，现在看来，那是你的权利，我不应该干涉的”。

“权利？真是做律师的，不要内疚，你说的有道理，当年，我对你挺崇拜的，你的话我当然听得进去，但是，你不知道，越是我这样的人就越想证明自己，这是我潜在的自卑，我总想让人们看到独立于父亲之外的我，也是优秀的”。

那晚，南楠送我回家，其实不是刻意的，我们只是顺路，在寂静的路上，我们并肩而行，我们坦然地相视，坦然地笑着，我们都已不再年轻。

二十四年前的那晚，南楠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想对姬兰夫诉说他的内心，借着竞选班长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姬兰夫了解一下其实也很深刻很有想法的他，可姬兰夫却没有让他开始就打断了。南楠很自卑，他觉得他又让姬兰夫给说服了，她的思想是不可超越的。

一切好像发生过，一切又都好像从未发生过。

一些岁月我们永远回不去，可是，即便那样的岁月重来一遍，我们又会有所不同吗？不会的。

有些事，你永远都不知道，但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有种感情，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它其实一直在心里。哪怕只是在心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