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百货大楼的瞬间,忽然感到了一种惬意。就像新生般的快感。她仰起头,舒展着脸对着太阳。她眼角的土耳其蓝眼线幽幽地传递着清冷的味道。唇彩的樱桃色细碎地闪亮。她喷着试用装的纪梵希。她感到某种快乐,尽管在售货小姐为她画完试用妆后,她从售货小姐谦恭的微笑中察觉到某种轻蔑。
冬日的阳光使人慵懒。她斜斜地倚在公交站牌旁,眼睛半闭。渐渐地,一阵轻微而短促的笑声传到她的耳朵里。笑声很低,但饱含着忍俊不禁的味道。她的耳朵对这种味道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因为她讨厌。她迅速抬起了眼帘。她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个突几的发声体。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剃短短的平头,穿着深蓝色的大衣。她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微笑,“先生,请您不要再笑了。”“为什么?”男人微仰起下巴。这似乎隐含了一种傲慢。“因为您笑的像个病人。”她不紧不慢,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精神病人。”男人的表情僵硬如机械,脸部略显笨拙的线条更显得滑稽可笑。良久,他才舒缓了小丑般的脸,干笑了几声。她漫不经心地扭过头,眼睛淡漠而平静如水。男人尴尬地合上手中的杂志,挺了挺腰,转身走开。她拂了拂短裙上的坐土,淡漠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嘲弄。
冬季的气温变化不定。这是她最讨厌冬季的理由。因为自从她离开北京的家,她就再也买不起厚重的冬装了。城市的夜景疏离而幻美。灯火斑斓,像一朵朵浓烈而深重的花。她紧紧地搂着自己,不停地跺着穿着高跟鞋的赤luo的双足。她极力想从披散的长发和单薄的风衣中摄取温暖,但一切只是徒劳。她抬头望着五色辉映的霓虹灯,摸一摸空瘪的钱包,像是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酒吧。
这间酒吧叫午夜。迷幻而魅惑的名字。她终于感受到了腾升的热气,干裂的唇紧紧地抿着。她独自坐在薰衣草色的沙发上,用手揉搓着干燥而冰冷的皮肤。那就像一片被抽干了水分的失去颜色的花瓣。“小姐,跳个舞吧。”一股酒气醺然扑来。她皱了皱眉,但仍是起了身。她不拒绝可以让自己找回温度的方式。在舞池里,和着嘈杂的音乐,她笨拙地移动着脚步。好一点了吧。她轻吁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自己的舞伴,愕然了一下。是他。她轻蔑地勾起唇角。那个穿深紫色大衣的没有礼貌的男人。她莫名地讨厌他。无礼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不聪明。不聪明而没有礼貌的人像蟑螂般使人躲避不及。但是,他没有认出她。她垂下了头,望向那只粗糙的搂着自己的手。不然,他绝不可能邀请自己跳舞。酒精,可真是个好东西。
一曲终了,她礼节性地颔首,然后道别。“你很漂亮。”男人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无法苏醒,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梦中。“谢谢。”她礼节性地微笑,“告辞。”随即毫不迟疑地走向出口。“有时间一起吃饭吧。”男人醉醺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令人厌烦的家伙。她皱了皱眉,没有停下脚步。
远离了灯红酒绿,她走进了一处僻静的小巷。没有行人,很沉寂的样子。昏黄的路灯散发着陈旧而潮湿的光芒,琥珀色的。“简。”低沉的男声打破了阴沉的安静,“回去吧。”她很清楚是谁。只有他,才会从北京跟随她辗转到z市。也只有他,才会不厌其烦地请求她回去,即使被无数次拒绝。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令她愈加坚定自己的叛逆。“我说了不。”她的声音冷漠的,冻结的,又缓缓延续的,像流动的冰块,“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她慢慢地望向他,“你回北京。请不要再打扰我。”他的头发在乌黑中泛出浅银的光泽,使他的头发灰白灰白的,像砖的颜色。“简,终究,还是无法原谅我吗?”他连声音中都有灰白的色彩,沉重的,寂寞的。她冷哼了一声,决绝地转身。她不想看到他,不想嗅到他身上冰冷的尘土的味道。她怕自己会心软。我不能回去。他固执地想,像一只执意要离开父母羽翼的幼雏。
她无法原谅这个男人,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在儿时就只能远远地望着父亲忙碌的背影的她,从热切的渴望转为习惯的冷漠,她的心像一盆炭火,从燃烧,到熄灭,到冷却,最后到冰冷。他永远都是在各个城市间穿梭忙碌。他几乎去遍整个北方,却从未在家里待上一个月。她和母亲总是满怀喜悦地等待,然后在一个“临时有事”的消息中努力压抑心里的失落。母亲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只因为对他无尽的思念。她恐惧地看着母亲凌乱地抓散发髻,然后将花瓶,烟灰缸狠狠地砸向电视机。她亲眼看着幸福原已弱不禁风的身躯一点点支离破碎,在寂寞中风化。母亲自杀了。浴缸里放满了冷水,冷艳的血红色妖娆得诡异。母亲躺在玫瑰花般的血水中,脸色像记忆中安静而潮湿的浓雾,睫毛安静地挂着泪水。她闭上了眼睛。
他就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但,那又有什么用?她望着这个充斥着酒精和欲望的城市,眼神幽幽的,像一首悲怆莫名的日本歌。母亲一死,她就失去了一切的寄托。所以才一定要离开。她的眼里突然翻涌起深色的潮水,一圈一圈,循环往复。终究,还是平静下来了。
下雪了。
雪无声地飘了下来,翻了飞一周,然后落地。周而复始。就像枯黄的落叶飘落。只不过,这是洁白而柔软的雪,像鸽子体表的那层细细的绒毛。
她不得不再次逃离天空的袭击。她踉踉跄跄地扭着高跟鞋,跑到午夜酒吧的屋檐下。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但在看似平静的湖面,还是淡漠得像水。不经意地扫过,她竟又看见了穿深栗色大衣的男人。他的身体靠在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上,眼睛微眯。前面是一个穿米色皮草的年轻女郎,烫着酒红的大波浪卷,抹着深紫色的口红。显得妖冶而媚俗。“再见,宝贝。”男人低低地呢喃如梁间燕子,在女郎的眉间印下一吻。“再见。”女郎眨了眨涂满睫毛膏的眼睛,嘴角倾斜。“一起吃饭吧。”男人掸去头顶的薄雪,脸颊因酒精而潮红。“改天。”女郎打开了门,坐了进去,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闪亮,幽魅的,像一只猫的眼睛。
雷克萨斯扬长而去。未落地的新雪不可方物的纯美被乌烟玷染。
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地,盛开着尖锐的笑意。良久,她走进酒吧。眼睛被黑暗湮灭。
雪一直在下,一直下到了天亮。
不远处的小巷里,一盏华灯映着青砖般的灰白色头发,直到华灯一如往常地熄灭。
行走在空寂的马路上时,她听见了清越的圣洁的歌声。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机械地走进教堂。教堂里的每个角落都被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气息覆盖。她轻缓地坐下。并非出于对天主教的虔诚,她只是受唱诗班歌声的吸引而已。她闭上眼,使灵魂栖息在明亮的光芒下。她的睫毛轻微地颤动,像晨风中的叶在不断舒展。
“你常来这里吗?”她警觉地睁眸,扭过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像屋檐滴落下的雨水。
“不。”她简短有力地回答。她的眼神明澈得像泛光的湖水。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了。
“你呢?”她不喜欢命令的语气。
“辛源。”他的语气温和,像偶尔吹拂的熏风。
“简。”她转过头去,她现在只愿意聆听唱诗。
他轻轻地笑着。
歌声很悠远,很纯洁,仿佛打开了一条通往天国的路。
在歌声渐渐归于安静时,她走出了教堂。
“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辛源的眼睛微眯。
“嗯。”她的钱包里已不足这个星期的生活费。
一家古朴的咖啡馆。并不华丽的装潢,但有可以令人宁静的气质。她轻唑着苦涩的黑咖啡,呼吸着独特的香醇。咖啡馆里很安静。窗边的小叶植物摇晃着枝叶,发出沙哑的响声。“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旋转着小匙,黑褐色的液体柔滑地翻滚着。“是吗?”她偶然抬起头,瞥见他手指的洁白皮肤。“你的长发显得清纯而优雅,但你的眼睛却隐藏着伤口。”他的唇角微勾,眼睛像淡褐色的漩涡,“你是一片风干的花瓣,精致而脆弱。需要呵护。”
你是一片风干的花瓣,精致而脆弱。
……
她抬起头,淡漠的眼睛在某一刹那发怔。
“有趣的语言。”她盯着他的眼睛,淡褐色的,清醇的,像一匹年轻的马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慢啜着咖啡。她也垂下了眼睛。
窗外有一丝风闪过。
他们走到了门外。
“你家在哪里?”他四处张望,语气平静,“我送你回家。”
她只是摇了摇头,带着淡淡的忧郁。显得无辜而单纯的样子。
“不知道?”他惊异地叫起来,好像发现了冬天唯一没有凋落的梧桐树叶。
她耸了耸肩。仿佛一个任性而我见忧怜的孩子。
“那么,”他似笑非笑地睁大了眼睛,“来我家吧。”
为什么他的语气竟永远是命令式的?她皱了皱眉,不置可否地凝视着他清扬的眉宇,带着一点锐气的。
就这样,她与一个只见面不到三小时的男人同居了。
“给”。他微笑着,将一满捧的花塞到她的怀里。
“嗯?”她惊异于怀中清香四溢的玛戈薇达,“为什么?”
“我觉得它很适合你。”他的笑意更盛。
她皱了皱眉。这样洁白的花朵,温柔而清新。但太过纯洁。像云间的一束月光,华白色的。她稍微让它远离自己的身体。
他的公寓不算大。陈没干净而整洁。有一股古龙水的味道。她没说什么,找到了阳台。这里养着一小盆羊齿和一小株芦荟。绿色植物的气味很潮湿。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台上的一 包玫瑰花蕾。风干的,未绽放的。干燥的花瓣缩着,卷曲的,像一个女人蜷缩的身体。酒红色有陈腐的味道。
“你喜欢玫瑰?”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他从窗户探出了身体,转过头微笑,“很美,很芳香。”
“但太过媚俗。”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们之间或许存在很多不同。”
“那不是问题。”他只是耸了耸肩,“来看看风景。”
她缓慢地走到窗边,隔着淡蓝色的玻璃向下俯瞰。底下有一片绿地,栽了几棵野樱桃树。被修剪得毫无菱角的草坪像路边的行道树,虽然整洁,却丧失了杂乱独具的美感。那糅合了野性和不羁的原始美,像狂野的吉卜赛女郎的风情。樱桃叶上有一种灰色遮盖住了绿意,大概是蒙上了一层灰尘。
“我不喜欢。”她一向直截了当。
“没关系”。他愣了一下,但又释然,“明天我去给你装饰房间,你的房间太过简单。”
“这儿吗?”她走进了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这里因为无人居住而略显凌乱,窗帘是简单的灰色棉布,床单上绣着淡淡的墨色痕迹。没有任何装饰,但朴素而自然。像未施脂粉的女子,不漂亮也有某种天然的美,比起用庸脂俗粉掩盖姿色的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不用了,我觉得现在就不错。”她的语气淡漠。
“那怎么可以。”他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女孩子住的环境。”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这一天,她在梦里见到了一片灰白的颜色。不知为何,她竟有了逃避的念头。
第二天,她开始画画。她向他提出想画画的念头,他答应了。她不画油画。那太浓墨重彩,而且画得太真实。过于真实的东西反而不真实。就像离成功越近就越容易失败。
她随性地画了一些东西。譬如花,几朵淡淡的蓝色的水彩花朵,有莫名的伤感之美。再譬如人。她细细勾勒女性柔美的线条,浓密的黑发,颤动的肌肤。那种身体有某种香气。像芳香的绿色植物。她觉得女人像鱼,活泼而无法预测。
他带了很多粉色的东西。绒毛娃娃,时钟,床单,书架。还有一些细碎的风铃。“怎么样?”他的鼻尖闪动着油亮的汗珠,笑得急促.
“你认为它们适合我的房间?"她斜靠在房门上,眼神淡漠,但眼睛半眯。这是危险的信号。她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但他不懂,或者说,他无法懂。
“女孩子都喜欢的。”他笑的很憨实。在她看来,却有点傻。“你,不喜欢?”
“不。”她简洁有力地回答。
“为什么?”他有些失望,却还是不明白。
“没什么理由,我不喜欢。”她的语调开始上扬,“还有,别再动我的房间。”
砰,门关了。他呆呆地站在外面。一串纸鹤跌落在地上,发出不易察觉的声响。
“我想找份工作。”她捧着一杯热水,注视他的眼睛。
“你觉得我养不起你吗?”他紧锁着眉头。发泄着某些不满。
“不,我只是喜欢独立。”她的眼神移到他手指的洁白皮肤上,“包括经济上。”
“你只要负责给我烧饭洗衣服。”他霍地站起来,阴影覆盖了她的眼睛,“那就够了。”
她也不甘示弱地起身,眼睛在淡漠中多了一分威胁的气息,“对我来说,那不是我目前应该做的。”
“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独立。”他的眼中燃起怒火,“我需要一个人照顾我。仅此而已。”
“我是我自己的。”她半眯起眼,“你不了解我。”
“了解?!你只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女孩而已,不是吗?”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愤怒让他失去了声音中的冷静。
她摇了摇头。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其实,从他送给她玛戈薇达开始,他就应该明白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她。他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就像错误地认为她只是普通的小女孩而已。她的灵魂不应该,也不可能被他掌控。所以,放手。
他夺门而逃。
她的头发在奔跑中散乱地飞扬。她竟然想哭。是因为她错误地相信辛源能接受她所有的灵魂吗?他终究,给了她羁绊。
她无力地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空白。一阵风吹走了所有尘埃。尘烟落尽之时只有依旧的琥珀色灯光安静地摇晃,仿佛遗世独立。
“那个男人是不可信赖的。”低沉的声线像暮鼓晨钟悠悠地响起,“譬如,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不爱阳光的原因。”
她淡漠地冷笑。果然一切在他的掌心之中旋转。他什么都知道。除了她的归期。
她回头,静静地凝视着在昏黄中静默的灰白发色。眼神中除了淡漠还是淡漠。她似乎永远都波澜不惊。
雪飘下来,跌碎在她的头发上。像穿这纯白蕾丝舞裙的芭蕾舞者,不慎跌入到黑暗的虚无中。
他的头发渐渐变为苍白。他忽然间苍老了
她的眼睫滑动了一下。她收回眼光,然后转身。
灯火中幽深的叹息,像雪在寂寞中哭泣。没有月光的小巷,清冷如冰。
她终究离开。他的眉被白色覆盖。
她又看到了那个午夜酒吧。艳丽的霓虹灯亮得妖异。如同一瓣鲜红的唇,燃烧着冰冷而残缺的幻觉。不时传来陪笑女子没有温度的笑声,干瘪得像那包风干的,蜷缩的玫瑰花瓣。她深吸了一口气,让额头铺上琥珀色的华灯光芒。灯火阑珊处的伊人,在这石头森林中会存在吗?她忽然想起一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好像是印在云南茶花烟上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故人归啊,现在只有稀薄,冰凉的空气而已。
她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很小,只有三四十个平米。但对她已经足够。在这里的窗台上会看见迷离的城市夜景,精致而疏离的,像易碎的晶体。她必须找工作,以此支付房租并养活自己。她改掉了以前在家一贯的奢侈。她穿着粗布裙子,廉价的皮衣和陈旧的布鞋。她把自己的画挂到网上销售。一百多块一幅,很廉价的样子。她开始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会计,工资不高而且工作繁重。她不抱怨什么。只要一想起那灰白的发,她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要努力生存,靠自己。她可以的,一定。
有一个人总是会买她的画。那个人说,你的画让我爱上了空气。他叫“可乐拿铁”。她尝试着在网上与他交谈。
“你喜欢这些画吗?”
“嗯,应该吧。”
“谢谢你的帮助。”
“不用。”
……
平淡如同家常。她习惯这样的对话,并很愿意接受。至少,这个男人解决了她生活的拮据。她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一双五百多块的黑色丝绒高跟鞋。她的心情明亮了很多。
她逐渐了解了。这个男人叫亦林。刚满三十岁,是公司的财务经理。父母住在美国的田纳西州。
她经常接到他的电话。与他闲聊时,心情像阳光一样恬淡而平静。没有拘束的,像一只逆风放飞的蝴蝶风筝。她记得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像流淌蔓延的某种液体充满了整个房间。一切都温暖得不真实。
他约她在火车站见面。
“那么多人里,看看我们能不能认出彼此。”他的语调甜美而亮烈。
她轻轻地笑了。她好久不曾这样笑过了,像回到了清扬的少女时代,美好得宛如童话。一直以来,记忆像暗烈的红酒,浸浇在伤口上,尖锐的疼痛布满身体。
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天真的存在。
火车站的人并不多。沾染着尘埃的男男女女,面无表情地匆匆行走。她倚靠着一根栏柱,简单的白裙柔软地覆盖在皮肤上。
“啊——”她惊讶的回头。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男孩的背后胡乱挥舞着舒展的手脚,快乐地叫喊着。男孩低头,默默地微笑。女孩的身体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自由的,活泼的。她的神色有几分黯然。
她看到有个穿黑色毛衣的男人不停地四处张望,洁白的肤色像遮盖伤口的纱布,温情而冷漠。那个男人显然也注意到她了,注视着她片刻,然后微笑着向她走来。他的步伐缓慢而沉稳,带动阳光悠悠地轻晃、跳跃。她感到风乍起。
“你好。”他随意地伸出了手,目光很温暖。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带着戏剧性的笑,也伸出了手。她的手细腻而结实,像一座山的感觉。她垂下头,遮住眼中的淡漠。她注意到,他的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修长华美,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
“直觉。”他像在幻想一件美妙的事,“你一定会是个穿着简单,长发轻泻,目光清凉的女孩子,像浅浅袭来的秋风,但从你的语句中看出,你是个带着伤口出现的人。”他笑起来露出细而齐的白齿,干净而阳光的样子。
她的眼波流转,闪烁不定,像钻石一般细碎地闪光。她开始喜欢这个叫亦林的男人了。这种感觉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在命运之轮上真实运转的。
她第一次画了一束巴西鸢尾给他。阳光开始闪亮起来。
在走在街上的时候,她经常想起他的嘴唇,他的头发。无论在什么时候,她只要这样想,就会发现自己的白裙明艳了一分。她仿佛在一杯水中加糖,一直加,不停地加,于是水变得越来越甜。
他请她吃饭,喝咖啡,还会推荐几个健身中心给她。他说,她太瘦弱。
她可以肆意地向他发泄对于酒精的迷恋。他也可以漫无边际地与她聊钢琴、香水和书籍。
“过度饮酒不好。”他的微笑中有了一分担忧。
“嗯。”她唇角上扬的弧度灿烂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飞扬在了星星中间。她在读一封长长的信,如何读也无法完整地读出心中的梦幻。
“别太沉沦。”和发色一样灰白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又是他。她皱着眉,眼中褪尽了最后一丝暖色的甜美,“别管我的事。”
“他负担不起你的未来。”那个声音像在叹息,“他有未婚妻,在国外。”
“那又如何?”她淡淡地闭上眼睛。
“那个女孩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家世修养都比你好太多了。”音调像水位一样高涨。
她倏地睁开眼,固执地向前走去,决然地,没有一丝留恋地。
空气瞬间沉默得像是幻觉。
华灯幽幽地闪光。
她尽力不去想他的未婚妻,她怕自己会退缩。
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家世修养都比你好太多了。好太多了……
低沉的声音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她将头深深埋入了被子。
他又打来了电话,声音压抑得不同寻常。
“在咖啡馆见。”他的声线似乎带着疲倦,又怕忘记一般补充道,“做好准备。”
她呆滞地看着话筒在手中滑落。做好……准备……她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对不起。”他的目光犹疑,变化莫测,“我在国外有……”
“未婚妻。”她简短地补充道,眼神强作淡漠。
“对。”他似乎一点都不诧异,“我的父母让我出国结婚。”
“是吗?”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淡漠的面具脆弱地碎裂,化作尘土。
“那个男人来找过我,他说让我不要再给你幻想,不要让我摧毁你的人生。”他的眼神失去了鲜明的光彩,了无生气,死一般沉寂,“他说我没有资格获得你的爱。”
她惊怔地抬头。
“他刚才给我打电话。”他复杂地看着她,“那个男人好像出了什么事,声音很轻微,很虚弱。他一边说一边咳嗽。他说让我马上离开你,我会囚禁你的灵魂。”
他们之间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终结。这样的爱,是对她最小的伤害。
“他很关心你。”他深深地吸气,用手按住胀痛的额头,“对不起,我该离开了。你应该去看看他,他可能住院了。”
没有任何犹豫,她霍地站起身,飞速跑出门口。
这是我们最后的相约。她深深望向那个笼罩在鹅黄色灯光里的清澈的身影。千年以来的依恋,在一个漫长得苍老的刹那之间,冰封长眠。唯一,一切,永远也到不了的终结。
她顾不得头发飞散的凌乱,拼命地向医院奔跑。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下意识地在风中挣扎。像一只离群的马在草原上飞奔着寻找自己的种群,不知名的惶恐像毒素一般在她的血液里蔓延。
她跑到了医院,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想从胸腔的束缚中解脱。喉咙的沙哑疼痛令她说不出话来。跟着一脸凝重的大夫走在空旷的走廊上,她像是带着罪恶的枷锁等待命运的审判。
她见到了。一块洁白的罪恶的布,依稀露出他灰白的发。
“对不起,小姐。”大夫一脸无奈地望着她,“先生伤得太重了。他的胸腔已经被车辆的强烈撞击击碎。”
“对不起?!”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结束一条生命吗?对不起是万事大吉的符咒吗?”
她跑了出去。
他葬在南山下。墓碑是灰白色的花岗岩,就像他的头发。她无言地将一捧菊花安静地放在前面。
下雪了。雪跌落在她的肩头,一片一片,不曾停歇。像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挽歌。
她毫无知觉地流泪。泪水和雪水融和,清醇地染湿了她的衣襟。
她感觉不到寒冷。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恨竟然消失了。像水一样蒸发,不留痕迹。像空气一样消散的不羁,她已归于本真。
她微笑地低下头,俯近墓碑。她的眼神像雪一样苍白而漫无边际。
在另一个世界,你的头发,不会再灰白了吧?
爸爸。
(完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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