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十点,韩春踩着单车,来到德城北站。闷热的天气,浓云重迭,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太阳无精打采,翻着白内障似的眼球。空气凝滞,风早已不知去向。车辆穿行,形同海龟,街声嘈杂,比如汽车鸣叫、人的吆喝什么的。韩春往北站望去,站内停着七八辆公交车,一辆徐徐开动,乘客稀少。眼下“双抢”,乡下的农民正忙收割与栽种,天气太热,故而很少农人进城。街上有一些餐馆,密密麻麻,一字儿排在那儿,生意清淡,看不到几个人。还有一些职业介绍所,门面简陋,比小吃店还差。再过去是一些商店、精品店。越往里望,门面越阔气,屋宇越高大。韩春从车上下来,两眼朝职介所望着。
半年前他还是一名工人,1996年下半年,工厂破产,不久与该厂买断。由于他是集体所有制工人(该厂属于二轻工业),买断时只分得五千多元。韩春拿着这笔钱,想到二十年工龄,眼泪就冒了出来,感觉到社会把他抛弃了。像所有失业者那样,韩春买断后,心境一落千丈。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自谋生路。他想利用买断款开一家早餐馆。他对饮食业一窍不通,于是花了千元学费,在熟人那里学习烹调,然后在附近开起了牛肉粉馆。然而,天不助穷人,四点钟起床,地面还是干的,可是七点左右,天就下起雨来,而且连续两小时。于是他的心里就像雨天,感觉命运在捉弄他。意想不到的是,雨仍在延续,两天两夜下过不停。跟着三天,尽管天气晴和,然而生意依然冷清,每天挣的钱还抵不上房租。这么一来,韩春坐而不安,忧心如焚,以为前世做了什么坏事,得罪了老天爷。其实仔细一想,他租的门面偏僻,周边大凡都是普通居民,生活不是优越,很多人同他一样下了岗。平时,这些人一般都不在外早餐。喜欢在外早餐的,大多都是条件好的官人,或者是发了财的商人。半个月后,生意仍然不见好转,韩春只得挂牌将门面转让。
韩春走近一家职介所,眼望着店内:门面逼仄,显得寒酸,除一张办公桌,几乎没有办公用品,甚至一台电脑也没有,看去颇像皮包公司。店主半老徐娘,坐在一把木椅上嗑瓜子,见有人来也不起身。只是朝来人打量,发现这人面黑、个矮,穿着一件白的确凉衬衣——七十年代时兴过,衣领已毛,色泽陈旧,一看就知道此人属于社会底层,而且又是一个小老头,因此,也就不同来人说话。韩春发现对方态度冷漠,心里不是滋味,也就没有进屋,转眼在门外傍墙的广告牌上扫视:三块牌子上昭示房屋中介信息,白纸黑字,写满房子的建筑面积、价格。两块牌子标明企业招聘信息。韩春发现,上面没有自己满意的工作,于是就走进第二家。里面两张并拢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桌旁一男一女,看去像对夫妻。女的朝韩春笑笑,招呼。他问有什么事做。对方问他想做什么,有何技艺。韩春说他是一个杂工,没什么专长,能否给他找个事做。男的围过来说,搬运工做不做。想做就交五十元中介费。韩春打听工资,对方说多劳多得。韩春迟疑片刻,心想该不会是骗局吧?就不交钱。做搬运工都交钱,不合算。再说他搬运工做腻了,不想重来,想找别的事做。韩春出来的时候,发现第三家职介所前面,有几个男人喝酒。其中一人是厂里的同事,小名叫三毛的,于是推着单车前行。三毛发现了他,笑脸相迎,递来一把方凳,叫他喝酒。自从下岗后,韩春很少早餐,即便饿了,也是匆忙嚼两个馒头。
“这是我开的店子,春哥,你的馆生意还好吧?”
“早没开了。”
“现在生意不好做,门面贵,失业的人多,像滚雪球。你们说改革二十年了,怎么失业的人越来越多?马克思说失业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何况中年失业,上有老下有小。看来我们工人老大哥是混不下去了。春哥,你现在做什么生意?”
“还没找到门路,你这里有什么好事?”
“事倒是有,不过像你我这把年纪,找满意的事难啊。来,咱们喝酒,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一有事就通知你。”
所谓喝酒,不过是桌上放了四个菜,油炸鱼、酱油干子、炒花生、凉拌黄瓜,还有一瓶邵阳大曲——价格便宜,度数高,口感好。德城人喜欢喝早酒,尤其是地道的城里男人,这些人从中年开始,直到老死,总是一日三餐泡在酒里,早上头脑还清醒,可是到了晚上,这些人中,有几个神思恍惚,说话吐词不清,性情冲动,毫无拘束,甚至有的到了老年,已然成为废人,跟植物人差不多。这些人喝酒误事,长此下去,没几人能成大事的。
韩春坐定,朝老三的两位朋友望着,他知道他们同老三一样,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三毛喝酒是出了名的,喝酒干脆,从不作弊。凡酒量大的人,一般都豪爽。三毛属于性情中人,待人古道热肠,只是酒后话多。
“现在失业的人太多了,我家兄弟姊妹五个,除小妹还在单位之外,其余都与单位买断了。大哥单位好一点,分了两万多元,现在开一个干货店,过日子还行。二哥就不同了,和我一样,只分了几千块钱,他没本钱做生意,人又老实,只得在街上拖板车。头一天拖板车,他就受人欺侮。二哥告诉我后,我当然气愤,第二天就带了三个兄弟,把那家伙训了一顿。那天我酒喝不多,没闹事,而且对方态度好。当时我板着脸对那人说‘我哥下岗了,年龄大了,找不到事才拖板车。你别欺侮他,这市场是大家的,你不要过分,都要吃饭,你给我一个面子。’那家伙见我带了几个人,牛高马大,不好惹,也就不做声。下岗后我还好,过去学了点文化,又有朋友帮助。不瞒你们说,这店子是朋友让给我的。朋友找到好事了,帮他哥跑腿去了。我给他五百元转让费,他不要,我就给了他老婆。这地方好,过路人多,房租不贵,怎么搞都不会亏。我经营了几个月,生意还可以。不要看这门面小,只要经营有方,一家三口过日子不愁。不过,这店子哪天要拆,再做下去,房租费少说每月两千元,那我就租不起了。来,喝酒。”
从三毛店里出来,韩春的脑子有些发胀。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如梭。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们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天上打起炸雷,雨就要下起来了。他骑车走过一段街,刚到十字路口,暴雨突降,先是零星几点,然后形成雨条。他朝左边望了一下,发现他原来工作的塑料厂门市部改头换面,门市部租出去了。他仔细望了一下,好像刚开业的茶楼。他早先工作期间,每逢休息,便与同事到茶馆喝茶,听书,再来一杯小酒。看见“天外天茶楼”金字招牌,他不禁蹊跷,难道一个茶馆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因了避雨,加上酒后口渴,所以他就踏上二楼茶楼。刚一进门就被里面的布置迷住。真是别有洞天,里面假树成林,空气清爽,清一色的葡萄叶吊在天花板上,虽然是塑料制品,但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屋内光线朦胧,仿若夜晚,沙发、茶几摆得井然有序,轻音乐婉转飘来,潺潺如流。一个红衣女孩迎面走来,朝他瞟了一下,笑容有些古怪,可能是他这身穿着,看去就很老土。女孩叫他师傅,问他有什么事。韩春感到被人小瞧,心里不平衡,于是说来杯茶。女孩笑了一下,说这里的茶很贵,十五元一杯。韩春说不就十五元钱吗,说着便迈步到沙发上坐下。不一会儿,茶上来了。韩春端着茶,大为惊奇:我以前到茶馆喝茶,块钱一杯,还可以听书。
“这杯茶放了点菊花,一点糖,值十五元?”
女孩不做声。这时候,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走拢来,笑着问候道:韩师傅,你来啦。
韩春一怔,原来是“五一”塑料厂厂长,于是便明白开来。
“这茶楼是你开的?”
“是我堂客开的。”
韩春喝着菊花茶,看着这打扮得像港商的男人,心里有万分感概。
厂里当初红红火火的,工人工资准时发,福利待遇也好。要不是你当初投标,把老厂长挤跑,我们现在还有事做哩。你当初在演讲台上发誓,要把厂里办成明星企业,让我们工人过好日子。如今单位破了产,让我们没事做,而你却用我们厂的门面办茶楼,难道你当初就设计好了么?你他妈不是人,是畜生,你把我们大伙骗了。
韩春一番感概之后,发现雨停了,太阳复出,屋内光线陡增,于是就走出茶楼。
像我这种人,三毛不是说找工作难吗,看来是没指望了。就是有了工作说不定哪天失业。这么想着,他便朝街上观察,看有什么事做。雨后的街道,变了一副模样,空气清新,能见度高,人行道边,雨水溪流,映着橙色阳光。过了些时,韩春走向新建的华天广场,周边楼层摩天,十八九层,透过琉璃墙,可以望见人们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正是下班时候,路面渐干,行人多了起来,上班族蹋着单车或者摩托飞驰,休闲族遛逛超市,广场,一般都是女人,大半打着阳伞,年轻的女孩扭着小腰,迈着台步,有的裎胸露腹,金发飘逸,时髦得很。广场上欢声笑语,香气氤氲,一些小贩叫卖,大都是饮料之类,一位老人,坐在晴雨伞下,身旁摆着冰柜,里面塞满了冰激凌、冰棒、饮料。一个少妇挑着绿豆沙,在一根大树下停住,少妇带着太阳帽,用手帕揩脸,随后敞开喉咙喊叫,听上去声音嘶哑。韩春发现这地方不错,人多,做小生意不成问题,可是一想,这广场刚修不久,没有规范,这些人只是临时来这里叫卖,等段时间,上面一规范,他们就做不成了。韩春来到高低街,发现拐弯处围着一些人。走近一看,见一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板车后面卖盒饭。他放好单车,在一旁观察片刻,发现生意不错。盒饭两元五一盒,有鸡蛋。他一阵惊喜。这生意做的,本钱不大,只是辛苦点,但过日子不愁。
二
韩夏拿着六千元买断款,走出厂门,感觉天昏地暗。他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走着,像一个醉鬼。他十八岁进厂,先是学徒,学习漂染技术,继而当师傅,还带了两个徒弟,最后成为行管人员,提升为厂办主任。江南内衣厂从三百人发展到一千人,从产值三百万增加到两千万,九十年代初期,连续五年被评为市明星企业,怎么几年后就破产了呢?原来都是新上任的厂长造成。他记得新厂长经营以来,厂里开始走下坡路,大量产品积压,出现前所未有的亏损,先是一百多万元,后来是三百万元,两年不到,单位就破了产。破产期间,韩夏作为留守人员,照常上班。不久,工人开始闹事,人人要求继续工作,不愿买断。而厂长说买断是国家的政策。他记得一个月前,工人在厂里闹事,前后来了五百人,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几个壮小伙子冲上二楼,把厂长办公室的门撞开,紧接着把厂长像犯人一样揪出来,人群*动,很多人扯开嗓门,要打死厂长,有人拿砖块向厂长砸去,厂长倒地,头破血流。工人们一哄而散。
韩夏跌跌撞撞地走着。阳光照耀,热浪扑面。他从回忆中返回到现实,看到前面有一处地段在施工,灰尘弥漫,直逼人的眼睛和鼻子。一排院墙写满了商业广告,里面的广告词美得像诗句。开发商在打造商品房,我怎么走到了这里?韩夏开始往回走。他的自行车被盗。这城里小偷不断,而且像滚雪球似的。他以前买过一部新车,不到一星期就被人偷去。后来他干脆到修理铺买旧货,可是旧车也无保障,还是有人偷。他好几天没骑车了。他开始寻找修理铺,看有没有旧单车,没有车不方便。
韩夏走进一条胡同,行人稀少,无树无风,阳光辐射,热得人透不过气。他在拐弯处发现一个修理铺,一个男人在一根树下补胎。他走过去,看看有没有旧车。他稀里糊涂地步行了好几里路,再走回去很吃力。
修车的是一中年人,韩夏的同学,以前在“五一”机械厂上班。同学一脸油黑,给他递上一根烟。韩夏烟瘾大,一天两包,有时还喝点酒,为此他经常与妻子口角。
他得知同学下岗,下岗后找不到事做,不然不会修自行车。他看见两部旧自行车摆在那里,上面涂了漆,就知道车是卖的,于是就对同学说,他的单车被人偷了,想买辆车。他问车多少钱。同学大方,说算了,送给他。他开始拒绝,同学说车便宜,十几元购进,只是上了点油漆,“送你一台,行不行?”他对同学说:那这样吧,我请你吃午饭,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他们走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午时的太阳猛烈,空气灼热,烫手。韩夏点了几个卤菜,在旁边副食店买了一瓶邵阳大曲。
刚喝上两杯,韩夏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现在也下岗了,与单位买了断。厂里打发叫花子,只给我六千元,唉,这世道啊,怎么说呢?你说这点钱能做什么?如今做小生意,起码要上万元。现在失业的人多,生意不好做,打工工资低,奔四十岁了,不比早先,转去二十年,我可以横冲直闯,如今我们这代人不好混。”
“是啊,现在的人都各管各了,平常相聚的时候少了,人啦,很悲哀,短短几年,都各奔东西了,你今天要不是买车,能看见你吗?”
“现在的世道很残酷,人越来越冷漠,越来越现实,适者生存,人都以生存为目的。”
“你打算以后做什么?你有文化,不像我。”
“有文化又怎么样?现在有文化的人到处都是,我没大学文凭,年龄又大,找事难啊!”
“我看到城里生存,最好是做生意,给别人打工发不了财,也不稳定,你看我修车,虽不起眼,但日子好过,我知道你不像我,你有文化,拉不下架子。”
“你说的对,在这城里,像你这么修单车,我怕丑。”
“人生就那么回事,有钱人起先都是从小生意做起的,你不要小看修单车,你看那边开超市的赵老板,以前就修过单车。”
“不说这些,喝酒。”
两人前后喝了一小时的酒,韩夏感觉头昏,于是在修车铺午睡。下午三时,韩夏骑着二手车回到家里。
韩夏的家在麻场街。街不在市中心热闹地段,但因为后面有公园,故而地理位置也不差。这条街居住的几乎都是居民,土生土长的德城人,生活水平大多处于中下。韩夏一家兄妹四人,上有母亲,还有一位奶奶,八十多岁了,别人背地里叫她九斤老太,一张苦瓜脸拉得老长,看什么都不顺眼。韩夏一家四世同堂,虽然住的是祖上的房子,但由于年长日久,已老朽不堪。因为家贫,一直没有改造。砖木结构,一层砖混,二层木板墙,木板地面。夜深人静,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声响,叫楼下人听着很不舒服,难以入眠。木板墙呈褐色,有的地方被虫蛀,出现粉末,地板某处有些松动,走在上面要小心谨慎。韩夏住在二楼,同母亲住在一起。哥哥韩春住一楼,与九斤老太同屋。妹已出嫁,找了个好人家。妹夫是某工商所所长。韩夏走进妹妹的楼房时就深有感触,觉得在中国一个小小的所长都能捞到油水,做那么大的楼房,怪不得有人打破脑壳要当官。妹妹在家里开美容院,生意火爆。而他的弟弟韩冬因为十年前一次拦路抢劫,情节恶劣被判处十年徒刑。今年刑满,下个月就要释放了。
韩夏回家不久,妻子从棉纺厂下班回来。妻子丽华闻到丈夫身上的酒气,便发起牢*。
“又喝酒了,事不做,越来越会享受了,是不是厂里发了几万块钱?”
买断之先,韩夏同妻子分析,依照自己的工龄,按国家政策,起码可以分到两万元买断款。万没想到厂里只给他六千元。听到妻子这句话,韩夏决定将分到的买断款瞒住妻子。为了不惹妻子发怒,他主动给妻子打洗澡水。因为液化气贵,家里烧了几月便开始烧煤。自从烧蜂窝煤以后,妻子的脾气越来越大。煤十公分,烧起来小,每次炒菜,锅里无动静,老炒不熟。有一次,冬天很冷,火熄了,韩夏引火,半天不燃。妻下班回来,屋里乌烟瘴气。韩夏蹲于炉旁,用打火机点竹片,竹片燃完,煤还是熄的。妻子因为要洗澡,没有热水,脾气上来,两人吵了一架。
韩夏倒水时,发现水冰冷,煤火也熄了。妻火从中来。“就知道喝酒,一个大男人在家不做事,让老婆养活,有不有脸,脸往哪里搁。”韩夏听到这话,将炊壶撂下。“你什么意思,不就三个月没做事吗,单位垮了,不是我不做。”“不做事还有理由,现在单位垮的不只你们一家。”他不想与妻争执,紧要关头,他必须忍让。
自从三月份以来,韩夏就没上班了。这三个月赋闲在家,除了买彩票他哪都不去。他买彩票五年。因为买彩票,他买过一些相关书籍,甚至《易经》,他认为彩票数字很可能根据易经理论推算的。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中,研究彩票奇数偶数、口诀和易经,渐渐地他对阴阳八卦产生浓厚的兴趣。他高考只差八分,后来因家穷而放弃复读。不过他进厂后,一直都在自学。他学习广泛,特别是历史与哲学,像尼采一样——手拿铁锤终身反对基督,遭来多数人围攻,死时成为疯子),也喜爱音乐和诗歌。关于历史,首先是人的历史,而人生来喜欢说谎,因此可以断定,历史不可能绝对真实。世界历史是一部私有制的历史(尽管偶尔光明,比如从前的巴黎社会、苏联社会,也是昙花一现,这是人类的悲哀)。每人心中都活着一个小丑,苏格拉底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世上到底有不有上帝?哲学的疑问。马克思是无神论者。萨特说当你指责我反对上帝时,你是搞错了,我怎么能去反对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关于上帝,很多学者说有,为此辩论不休,还将继续争辩下去。上帝是人们想象的产物。宗教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是私有制的产物,世上假如有上帝的话,他应该主持公道,让人们现世报,而不是什么虚幻的因果报应,他应该铲除亿万富翁,消灭垄断。当然宗教的理念是好的,叫人心善,博爱,多做好事。二十年阅读,韩夏几乎读完市图书馆文科书籍。他读书速度快,一目十行,有些不重要的章节,他跳过不看。通过阅读,他变得自负,也看破红尘。他觉得人生正如《圣经》所说,空虚啊空虚,日光之下无新事,一切都无意义。五年福彩,耗费上万,一直未中大奖,仅仅中过几次小奖,比如一百元、五十元。他看过博尔赫斯的《彩票》,里面提到巴比伦彩票的历史,把彩票描绘得不是很光彩。但他不甘心,总以为这是在中国,只要坚持下去,他一定会中大奖,何况经常出现中大奖的穷人。他一直在研究其中奥妙。
三
上午九点,做完家务,刘兰香手拎竹篮,步出家门。篮中有两盒鞋油,半盒蜡,还有两块黑不溜秋的布片——擦皮鞋用的。擦鞋业在这市区乍兴不久,可能是农民工在沿海城市看见,把这不要什么投资的赚钱方式带回家乡,于是郊区一些女人率先走进大街,干起这不起眼的行当,日子久了,这城里的下岗工人效仿,不过这只是极少数。在城里人看来,擦皮鞋毕竟下贱,弄不到几个钱,所以很多城里人纵然穷死,也不做这下贱行当。这行当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那时候,只有人走投无路,才去擦皮鞋,露坐街头,饱受歧视。如今的社会,旧中国那些不好的行业死灰复燃,渗透到全国各地了,譬如卖淫、赌博、吸毒、迷信。
兰香走在街上,两眼盯着行人的脚,碰到衣着整齐,脚套皮鞋的男人,她总是微笑着说:老板,擦鞋。她说话声音不大,但吐词清楚。要是有人想擦鞋,她就给对方一把塑料凳,让对方坐上去,随后自己拿把小木凳坐下,面向客户,两手在对方的皮鞋上摆弄,服务周到细致不逊于一个仆人。兰香个子不高,皮肤苍白,细眉小脸,可是眼大。因为苍白,给人一种发育不良的印象。五官还端正,但整个看去,没有吸引男人的地方。有一次她同几个女人擦皮鞋,旁边的女人穿得鲜艳,脸上白里透红,略有姿色。一些男人打前面经过,朝她斜视,禁不住收住脚步,叫那女人擦皮鞋。兰香瓷在那里,很不自在。擦皮鞋都要有姿色,她想。兰香一路步行,每看见早餐馆,必往里钻,两眼扫视男人的脚。途经几家餐馆,她总算擦了几双鞋。兰香来到市文化宫广场,按照规定地点坐下来,两眼瞟着游人。这里有一些娱乐场所,四围绿树成林,环境幽静,因而很多人来这里信步。那边草坪上,站着一些中年女人,她们形成三路,在一男人的教导下,跟着舞曲转头扭腰,手舞足蹈,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如今这些女人条件好了,整天休闲,不是打麻将就是跳舞,与其说锻炼身体,毋宁说是打发时光。这里擦皮鞋共有四人,其中还有一个男的,五十来岁,看模样比兰香男人还穷酸。四人中他生意最差。生意最好数她旁边的一个女人,微胖,皮肤细嫩,头发烫成波浪,脸也清秀,一对*房挺胸而出。大白天,因穿着衬衣,给人擦鞋时,乳沟乍现,裸露半边酥胸,因此一些贪色的男人都爱往她身边靠。她有很多回头客,有几个男人总是隔三差五找她擦。她携带手机,有时她来不久,手机就响了。她说家里有事,别人怀疑她可能回家找野男人睡觉。因为睡一次,对方给他几十元,比擦皮鞋强多了。
午时,兰香来到大南门。附近有两家大酒店,店前停满了小车,有的停在街上,没人干涉。中午午休,城管下班,没人管擦皮鞋的。于是这些女人,走到酒店前面找地方坐下,如有人从酒店出来,她们就争先恐后地围拢。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徒劳。因为喝过酒的男人,瞧见这些土里土气的女人围拢来,不屑一顾。但不管怎么样,还是有人找她们擦。
约莫下午三点,兰香提着竹篮,打市电信局经过,她看见一些人围着公共站牌,两个青年正在追赶一个卖报的。卖报的是她儿子,初中刚毕业就出来做事了。儿子同父亲一样个矮,与母亲一样单瘦。那俩青年抓住她儿子,其中一个高个子一拳打在儿子脸上。“你给不给保护费,不给打死你。”兰香快步冲去,问那高个青年怎么回事,为何打人。一些人聚拢来看热闹。儿子看见娘,犹如看见救星,哭诉着说他们要收保护费,他已然给了一百元,他们还要。
面对儿子受人欺侮,再慈善的母亲都要动怒。兰香怫然作色,忍不住说道:他是我儿子,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他,凭什么收他保护费?我打110.那两个青年一听说要打电话,很快地挤出人群,落荒而逃了。
他们走后,兰香带着儿子来到附近药房,买了一小瓶红花油。
“幸好遇到老娘,一点皮外伤,没出血。”
儿子告诉她,这两个青年是黑社会的,小偷,经常在公交车上偷手机。
“怪不得人们看见他们打你都不管,原来这些人也怕他们。”
看见儿子遭人欺侮,兰香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想让儿子卖报了。
“走,回家去,你以后不卖报了,你被人欺负,妈怎么放心?”
她与儿子并肩而行。儿子只有十七岁,个头不高,文化浅,做什么事好呢?
“我看你下半年还是读书去。“
“我不读。”
“那你干什么去,那好吧,你跟姑姑学理发去,将来也像姑一样开美容院。”
孩子不吱声,看样子是默认了。
回到家里,兰香已汗流浃背。丈夫不在家,家里只有九斤老太。老太个子高大,看上去挺精神,只是脸上皱纹很多。
“姥姥。”儿子小轩向老太走去。
“轩儿回来了,卖了好多钱?脸上怎么啦?”
兰香将儿子挨打的事娓娓道出。老太听后脸就拉长了。“真不象话,是哪个遭雷劈的打的,我去找他们,轩儿卖报,一点可怜钱,他们还收保护费,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就没人管他们。走,轩儿。带姥姥去。”
“算了,他们早跑了,到哪里找他们。
兰香开始做晚饭。每天只有晚饭,一家三口才聚到一起吃。屋里家具简单,而且大都老旧,两间卧房,一间十平米的客厅,地面水泥粗糙,墙上涂了立德粉,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使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家里没装自来水,仅仅在厨房里打了一口井,井把已锈蚀,要换了。小轩走到井旁打水择菜。韩春回来了,买回一张二手板车。
韩春满面春色,回家也不朝儿子看,就向兰香走去。
“兰香,你瞧,我车都买回来了。过几天就可以卖盒饭了。”
“你儿子被人打了,他不能卖报了,你今天吃饭后带他去找你妹妹,要他学理发。我要他读书,他不读,只好这样了。天下饿不死手艺人,说不定以后儿子也同他姑一样开个美容院。”
韩春思忖,不卖报也好,那不是孩子做的事,又弄不到几个钱,趁早学手艺,将来有个饭碗。
吃罢晚饭,天还没黑,外面的蚊虫就嗡嗡飞舞起来了。韩春带着儿子来到妹妹的美容院。这城里,美容院是新生事物,最先是某理发匠在电视里看见,抑或沿袭沿海城市的美容业,于是稍稍装潢,添置设施,名正言顺地美容开来。于是,一些女人随后,美其名曰美容,暗地里拉皮条,坐收渔利。
妹妹的美容院颇有起色,招牌牛逼,叫倾城美容院。没有房租,也不交工商管理费。妹妹韩婉秋已下岗,妹夫是某工商所所长,在朝阳去工商局有关系。自从妹夫当所长以来,前后不到三年就修建了小洋楼,楼房气派,四间四层,一层开美容院,二层自住,三四层办旅店。美容院有洗头、洗面、面膜、按摩、焗油、烫发等项目,价格昂贵,利润甚丰。老板韩婉秋身兼几职,懂事、总经理、财务经理,还充当鸨母,暗中做*体生意,就像三四搂的旅店一样,与其方便旅客,不如给对方找乐子。婉秋三十有二,无论身材与相貌,均属一流。因生就一副美人胎,所以读高中时就开始恋爱,追求者一大群,高一时成绩优异,然高二恋爱,开始分心,从而误了高考。高中毕业两年就成了家,找了如意郎君,有了一男孩——现在十岁,在某贵族小学就读。
韩春偕同小轩走进美容院。里面灯火辉煌,耀人眼瞳,理发椅上座无虚席,一些奇装异服长发披肩的男孩忙着给来客整容,他们之中有的给人烫发,有的焗油,有的洗面。还有一些漂亮女孩正在给客人面膜、洗头、按摩。里面的男女青年着装前卫、个性,好像新一代人。韩春一双眼睛开始搜寻妹妹,儿子小轩目睹里面的场景,两眼生花,兴奋得不得了。
“婉秋。“
妹妹正由门外走来。
“姑姑。”
婉秋看到哥哥与侄儿(平常她很少同哥往来),神态惊诧,两眼扫向小轩。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找你有事,小轩想跟你学理发,他不卖报了。”
“跟我学理发,你看我这里有几个理发的,都是一些美容按摩的。”
“你以前理过发。”
“都老黄历啦,现在什么年代。要不这样,我给师傅打声招呼,叫小轩跟他学。”
“那也行。”
四
今天是吴妈六十岁生日。
清晨五点,吴妈就起床了。她洗净手脸,悄然走入经堂,点燃香蜡,渐渐地,檀香升起来,浓香熏鼻,好闻极了。家里虽穷,但经堂讲究,占了阳台一半,大红门帘,樟木香案,案前摆着供果,香钵,檀香木,塑料莲花,还有其它物什。案上正中傍墙处,有一神龛,里面的佛陀披着袈裟,面目慈善,神态祥和。墙上的观世音菩萨手握佛珠,目光朝下,椭圆脸型看上去端庄美丽。观音上端有一横批:佛日长悬,两旁挂着经幡,橘黄色的,上面秀着“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字样,以及莲花枝叶什么的。吴妈双手握香,面朝菩萨默念,随后把香插到香钵上。她走到蒲团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下,上身前倾,右手伸出,弯腰时先让右手心挨着蒲团,然后翻转掌心,同时左手伸出来,五体投地,对菩萨叩了三个头。于是长跪于地,口诵《心经》。
吴妈这一生命运多舛,十七岁嫁人,四十岁守寡,四十五岁吃斋,五十岁幺儿坐牢。自从丈夫去世,她的一些亲戚渐渐疏远,最后干脆不再往来。丈夫死后,她一人带四孩子,勤劳苦作,与大儿韩春担起重任。她没有工作单位,因了生计,厚着脸皮走街串巷,卖豆腐花。丈夫离世那年,她的幺儿韩冬才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因为做生意,那小孩无人管教,渐渐地,学习成绩滑坡。上初中时,他就跟不上而且开始逃学。初二时一次逃学,三天没归家。她急死了,四个孩子他最小,而且他父亲又不在了,所以她把这孩子看得很重,甚至有些娇惯。孩子上初三时就不想读书了。与他大哥相反,初三时他的个头就到了一米七五。他在学校称王称霸,经常欺负初一的学生,他找学生要钱,学生告诉老师,他打伤了学生,让对方一周未上学。学生的家长出面了,告到校长那里,不几天他就被学校开除了。儿子还不到十六岁,怎么办呢?为了让孩子走正路,她把其他几个孩子召集起来,开家庭会。在哥哥姐姐面前韩冬老实了许多。他们商量,对他进行教育,最后决定让他去读中专。他到省城读了两年中专,没毕业就不读了。回家后,他脾气愈来愈坏,经常跑出去,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后来他参与抢劫,被判了十年徒刑。
四十五岁那年,吴妈一次去老山朝拜。方丈见她精神恍惚,面貌憔悴,就对她说:施主,看来你满腹忧郁,面色不佳,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她对方丈说她四十岁守寡,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吃尽苦头,更可恨的是那些亲戚看冷,她看破红尘,觉得活在世上没意思。
方丈听后,对她进行开导,叫她学佛。
她问方丈,学佛有什么好处。
方丈说好处多多,学佛可以使人善良,内心宁静,还可长寿,进入极乐世界,来时不再受苦。
不久,她开始学佛,吃了五年花斋。幺儿坐牢后,她干脆吃长斋,而且经常外出做佛事。
天已大亮,大媳妇兰香走进来。
“妈,今天您生日,想吃什么菜我去买。”
“斋菜你买不好,还是我去买吧。”
昨天商量好了的,今天生日不整酒,不接客,不收人情,一切从简,只是中午一家人吃一餐饭。吴妈晓得即使请客,那些亲戚也不会来。三个儿子混得不怎么样,尤其老四,至今还在牢里。
吴妈来到菜市场。场外有些零时摆地摊的,是些郊区的农民,菜未经过贩子,自家种的。卖菜的皆是一些中年妇女,她们坐在小板凳上,面容黄黑,穿着素朴,一双眼睛笑着瞧人。在她们面前的蔬菜五花八门,而且比里面摊位便宜,鲜嫩,有时她们也附带卖瓜果。吴妈平常在这里买菜,与菜农混熟了。她走到熟人面前,买了一些黄瓜、南瓜、苦瓜、西红柿、茄子、人造菌什么的,然后走到里面干货店买粉丝和黄花。
上午十点,天下起了雨。老大老二回来了,兰香提着肉鱼,丽华拎着生日蛋糕,尔后,她们走进厨房,帮婆婆打下手。
吴妈炒菜,兰香洗碗抹桌,丽华择菜。不一会儿,婉秋一家三口都回来了。所长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看去显得年轻,儿子毛毛平头圆脸,像父亲。婉秋好长时间没回娘家了,这次回娘家,打扮得素净,一身黑服,陪衬白晰的皮肤,淑女得很。
“奶奶,生日快乐。”外孙毛毛说道,然后递上一个大红包。
一家人只差老四韩冬,老四来电话说,今天刑满释放。
上午十点半,韩冬回到阔别十载的德城。他站在沅水大桥上,眼望东流的河水,往事纷呈,恰似电影蒙太奇。
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这桥还没修呢,每次过河都乘渡船。初二暑假那段日子,我经常同一个女孩在那边游泳。那女孩十五岁,是我班上的同学,她坐在我前面,她的名字我还记得,沈小雪,那名字就像她一样,美丽动人。那年假期,我经常约她出来,我们款步在河堤上,天气虽热,但有水凉风吹来,我们在堤上追逐嬉戏,一点也不觉炎热。我们来到僻静处,坐在树林底下。天空湛蓝,河上的雾轻飘飘的,很衣人的样子,沙鸥翩飞,蜻蜓在树林间曼舞,草丛间,蝴蝶静止不动,我走过去,给小雪捉蝴蝶。她的家在对岸,我常常乘船去那边玩。她家庭条件优越,她爸在市里当官,妈妈是剧团演员。有天她爸妈外出旅游,我被她引进家里,那是一栋小洋楼,三间三层,很打眼,那洋房鹤立鸡群,外表典雅,里面豪华,样样俱全,而且都是一流的家具。她家和我家天壤之别,她爸妈真的有钱。在班上她吃穿上乘,可谓锦衣玉食。她从冰箱拿出两瓶饮料。那时候我从未喝过那么可口的饮料。她家里有好几件牛奶,还有鲜奶。她是喝牛奶长大的,与她相拥的时候,她身上散发一股牛奶味,我真羡慕。她打开电视、录像。电视机很大,彩色的,屏幕快赶上电影银幕了。我们边喝饮料,边看录相,里面是一部外国片,荧屏闪烁,渐显男女交谈的场面,有英文字幕。忽然,录像出现男女亲吻的镜头。小雪依偎着我,真的像一只孔雀。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脸面温热。我想吻她。可是我没胆量,怕她爸妈回来。
我回到家中,看见里面穷酸,烦恼顿生。我十岁时爸爸就去世了,爸死后我开始恐惧,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意思,说不定哪天会死掉,就像爸爸丢下我们一样。爸爸死后家益发穷了。妈整天愁眉苦脸,为供我上学,妈妈不得不上街卖豆腐花。我不想读书了,每天情绪不安,夜晚梦靥。读初中时我的成绩就下降了。
初二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时期,特别是在暑假期间,我经常同小雪漫步河堤,天太热时,我们就跳进河里,当然是在河对岸,离她家不远,而且是僻静处。我打着赤膊,穿着三角短裤,而她却连衣带裤,一起入水。她衬衣湿透,胸部凸现,那对*房向我透露,她已发育成熟,不再是过去的小女孩了。我打量她的*房,以及那美丽的容颜,春情萌动,感觉世界真美好。她亭亭玉立,出落得像一朵鲜花。我们在水中嬉戏,拥抱。那时候,不知怎的,我们都很纯洁,尽管在僻静的地方,我们都没有出格。然而好景不长,初三时我打伤了一个同学,被学校开除。从那以后,小雪不理我了。唉唉!一晃都十几年了,她很可能成了别人的老婆。她如今还在这个城里么?
上午十点五十分,韩冬背着挎包,走进家里。看见母亲,他有说不出的激动,不由自主地叫道:“妈,我回来了,生日快乐。”说着,从包里掏出点心,递给母亲。儿子归来,吴妈的脸上乐开了花。母亲老啦,背也驮了,发也白了,脸上皱纹也多了,人也矮瘦了。
他坐牢时,除了母亲一年去两次而外,没有人探望。他不怪别人,谁叫他是劳改犯呢?
家里咋这样冷清?今天不是母亲六十大寿么?亲戚怎么没露面?他疑惑不解。
“妈,怎么舅舅、伯伯、叔叔他们没来?”
“家里穷,娘没有请客,中午一家人吃饭算了。”
午时,圆桌上菜已摆好,盘中三荤七素,吴妈一家人站在桌旁祭祖,兰香盛饭,丽华接过饭放在桌上,韩冬斟酒。吴妈面向饭桌,请祖宗就餐,开口说道“各位祖宗,您们吃好喝好,保护一家人亲亲戚戚,和和美美,保护毛毛绵绵考取大学。”于是全家人围在桌旁,开始庆贺。
五
几个月没做事,被妻子看扁,韩夏闷闷不乐。他没有心思研究福彩了,他得出去找事。韩夏来到街上。秋天来了,天气转凉,两旁的樟树齐整,绿蓁蓁的,蜂窝门面,橱窗里商品精致,门上方的广告牌醒目,但招牌通俗,大抵发财兴旺之类,时髦而且夸张,比如纽约时尚精品屋、阿波罗眼镜店、巴黎婚纱、,还有什么上海形象设计、柏林汉堡包、歌德书楼等等,一个比一个响亮,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
韩夏走了一段路,发现一家形象设计院前面站着一群男女青年。这些人奇装异服,发型古怪,五颜六色,很多看去像绿毛水怪,刺人眼目,令人恶心。男女站着一起,排着两路,大概三十人。他们前面立着一个女孩,像是领班,只见她开口训话,不时从人群里发出尖叫。随后,这些男男女女开始在街上跑步,高喊口号,像军人一样,只是他们形象不伦不类,叫人反感。
如今的年轻人真的时髦起来了,这些人多半从乡下来。我以前看乡下人咋就那么土气?可能那时候环境不一样,如今不同了,他们不像从以前那么苦了,条件好了,也像城里人一样爱打扮了。他们以为这么打扮就成了城里人,其实城里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城里人,他们虽然穿得光鲜,但质地粗糙,一看就是伪劣品。当然,城里人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有些城里人自以为比乡下人强,整天酒里云里,尤其个别男人,靠政府低保、房租度日,阿q得很,殊不知他们的冬天就要来啦。唉!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个性了,比我们那时还大胆。国人真是太开放了,把西方那些不好的也引进来。我们想学别人,可惜先决条件不够,我们落后别人一个世纪。我们引进了西部牛仔,但我们没有引进美国人的冒险精神,和乐善好施的行为。现在大街小巷的年轻人都穿着清一色的牛仔裤,好像不穿牛仔裤就会被时代淘汰似的。外国人占领了我们的市场,打乱了我们的思维。街上到处都是外国货,崇洋像感冒一样流行。早先我们信仰马列主义,现在呢,信仰金钱。我们提倡国学,办孔子学院,可是我们的行为又怎样?现在的女孩也与国学大相径庭,都他妈成了反传统的巾帼英雄。她们走在大街上,袒胸露背,好像愈露愈时髦,甚至下体都快露出来了。这些女孩是怎么想的,难道真如有人说的,有的女人骨子里就??******?。尼采看不起女人,孔子也一样,不然为什么他说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呢?帕拉扎就说过,女人是祸水,美好只两回。难怪古人要给女人裹脚,不让她们社交。女人一社交,社会就乱套。当然不论一概而论,世上也有好女人,譬如母亲,嫂嫂,只是这样的女人太少。我有天走在街上,见到一位女孩,头发烫成爆炸式,上穿黑背心,下着牛仔短裤,*房、肚脐、屁股大都露出来了。她迎面向我走来,对我丢媚眼。我看见她露出了肚脐,她的大腿很白,挺结实。忽然,我看她把短裤拉下,露出私处,接着很快恢复原位。我脸臊得通红。她在暗示我她是鸡。她勾引我,大庭广众之下也太露骨了吧,就不怕警察撞见。现在提倡文明礼貌,那女孩怎么这样不知廉耻呢?这些年轻人在街上跑步,其目的不是锻炼身体,而是在做形象广告。其实这种广告起不了作用,有些虚伪,反而叫顾客反感。时下很多店子都这么宣传,不这样好像生意不兴隆,就像去年的传销,有些作秀。
韩夏记得去年一次参加传销聚会,他步入大礼堂,满屋都坐着年轻人,黑鸦鸦的人头叫人眼花缭乱。一个着装齐整的女孩站在台上授课。他跟在朋友身后,寻找座位。那女孩走近黑板,写出一个“人”字。
“大家知道这是一个人字,请问人身上有没有毒?“
“有毒。”下面有一男孩回答。
“对,人身上有毒,那是因为我们平常的饮食习惯。我们吃的蔬菜里面有毒,因为菜农为了蔬菜不让虫吃,就把农药撒在上面,这样一来蔬菜就残留了农药。我们喜欢吃猪肉,却忽视猪肉也有毒,猪饲料里面有添加剂,其目的是为了让猪快速生长,猪在生长的同时吸收了一些毒素,所以我们每天饮食,每天都在吸收毒品,这不是耸人听闻,毒品导致人慢性死亡。
“那么我们用什么东西解毒?一般都是用西药和中药。西药治疗快,但对人体产生副作用,中药治病时间慢,效果不如西药,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古人讲养生,讲营养。营养是一门大学问,吃饭也有学问,与营养密不可分。比方说我们平常吃的萝卜,就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它里面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大量的碳水化合物及钙、磷、铁等矿物质,据中医临床实践证明,萝卜具有健胃消食、抑菌消炎、理气解郁,止咳化痰,醒酒利尿,抗癌等作用。
“俗话说‘病从口入’,看病不如防病,怎样防病,《黄帝内经》讲阴阳平衡,五行调和,《菜根谭》说清心寡欲,淡泊宁静,前者预防,后者养生,但真正作到,很不容易。人像一台机器,天天活动,消耗体力,遭遇风寒,日子一长,就需要营养(说着她拿起一个塑料瓶)。现在美国有人发明一种科学的营养品,芦荟矿物晶,它里面含有七十二种微量元素,能修复人体内的多种疾病,具有排毒、养颜、再生功能。”
韩夏站起来提问:请问多少钱一瓶吗?
“二百八。”
韩夏听后大吃一惊:这么贵,我一个下岗工人哪买得起。于是就走出来。
韩夏来至繁华的朝阳大道,感觉置身皇都。大道宽敞,气派,不愧为省里的样板。中间的灌木整齐划一,刀削一般,绿叶间点缀花草,紫色白色,看上去几多媚人,宛然古时小姐的刺绣,让人流连忘返。宽广的人行道上,大树如盖,浓荫匝地,身旁仿古建筑,飞檐翘角,画栋雕梁,古色古香。天空湛蓝,飘着绸样白云。韩夏驻足树下,感到身心舒泰。
走着走着,他发现前面一栋六层大楼蒸发了,四面绕着一圈围墙,临街面的院墙,贴着长条广告:怡人院,傍河而建,智者乐水,水,生命之源也。他发现里面的广告半古半白,书卷气浓厚,其文字抄袭、模仿他人,只能哄那些文化浅薄的普通市民。不过在这里居住,环境的确良好。可是,这大楼修建不到五年哪!他有个朋友曾在这里上班。这是五一机械厂,好端端一座大厦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毁了,这又让某人一夜暴富。西蒙曾在《弗兰德公路》中说道,搞别人的钱有两种方式,一是战争,二是经商,战争发财来得快,像日本侵略中国,经商虽慢些,但暴富的商人多得是。现在战争少了,仅仅小打小闹,而经商却成了世界潮流。商人没几个好东西,古时已成定论,商人经商,可谓又做b*子,又立牌坊。如今,这些商人的做派好像成为时代潮流。关于商人(资本家),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中分析得相当精辟,一言蔽之:奸商。这些商人尽管为人民装潢了城市,新建洋楼,改变了城市面貌,改善了人们的生活,但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谋取私利。难怪巴尔扎克说,一切成功的背后都是阴谋。
那边灰尘弥漫,韩夏转身向另一条街走去。这是一条内街,而且有些年代了,街窄,屋旧,水泥地面看去很粗糙。街上的法国梧桐经过嫁接,在一人高的主杆上长出大量的新枝,绿叶茂盛,阳光穿过叶缝,在地上投下点点金黄。街上很热闹,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人们熙然攘然,忙忙碌碌,见人显着笑脸。韩夏发现带着巧笑的,大凡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好像是发廊妹。她们坐在门口,有的干脆站着,朝路人招手。有几个向他招手,搭话。他明白其中含义。自结婚以来,他没与别的女人好过,他没有时间去外面鬼混,他要阅读,要研究彩票。再说他没什么钱,即便有钱,也要供女儿上学。工作期间,月薪不多,没有额外油水可捞,贫困的生活叫他无法想到女人。走了一段路,他发现不是有女人叫他就是满屋的麻将声,这内街原来被******和麻将包了。改革开放,真的,社会真的开放了,到处都在赌博,到处都在嫖娼,到处都在吸毒。怪不得有人说,这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社会。这里赌徒、******、吸毒者太多了,朋友说鸡鸭街该不是这条吧?走完这条街,他也没有发现什么生意可做,不得不向另一条街走去。渐渐地,他就走到大桥下面,这里是外地流浪汉的落脚处,空气里充盈着垃圾的腐臭味,地上垃圾成堆。一些无业游民踅来踅去,有一群人围在一起翻三皮匹(扑克的一种打发,同五匹相识),一个男人蹲在地上呕吐,看来是喝高了。桥边有小吃店、茶馆,还有一些单摩出租的。忽然,韩夏来了灵感,搞摩托出租,对,买一辆二手摩托,就在这里出租。他个头高大,不怕别人欺负。先在这里混段时间。然而,他想到自己两眼近视,三百度,不戴眼镜看人模糊,戴着眼镜骑摩托不方便。他又开始往前走,街越来越宽,行人也多了起来。他来到大南门,街上楼层栉比,行人成群,女孩一拨又一拨的,蹁跹而来,汇成流动的风景。公共车一辆挨着一辆,车上乘务员大声吆喝,喊破嗓子,然而车上依然冷落。他看见市电信局前面有一排代写文书的老人,他们坐在屋檐下,两眼瞄着路人,还有一些半老徐娘,夹在其中卖ic卡。他看见一个熟人——他的一个高中同学,原来在市棉纺厂工作。以前他们经常聚会,和他一样,同学曾在长办公室工作,还当过文学社编辑,写过小说。他发现同学身边摆着一个招牌,就明白同学在做什么。
唉,这么有学问的男人怎么露坐街头?古人说,文人卖笔墨就意味讨米。他走上去与同学招呼。同学看见他,笑粲粲的,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他坐。自从他失业以来,还是有人第一次对自己这么热情,没冷眼瞧他。
他还没有坐下,就看见几个城管走来,其中一人一脚踢翻同学的凳子。
“什么意思?我下岗了自己找事做,凭什么踢我的凳子?”
“你还对抗,找死,走不走?”
“我是中国公民,《宪法》上说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公民的财产受法律保护。”
“别来这套,你走不走?”
“我不走,我要吃饭。”
这时候,韩夏就忍不住说:“你们这样做不行,应该文明执法。”
“你是谁?”
“你不管我是谁,我看不惯。”
“看不惯你找政府告我们,你知不知道他占道经营,有损市里的形象。”
“这么一个凳子,方圆没有半米,也叫占道经营?”
这时候,围来一群观众,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指着城管说:“真不像话,他是棉纺厂的职工,买断了,人家自谋生路犯了哪门子法,总不能让他饿死吧。你们这些人真是土匪,国民党执政的时候还允许人在街上做小生意呢。”
听到女人这么说,那几个城管没刚才那么嚣张了。同学拾起烂凳子对他说:“走,同我喝酒去.”韩夏觉得同学落魄到这个地步,吃他的饭不好意思,就说:“今天我请客,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你看见了吧,做这么点事,城管都要干涉。上面不管我们,我们自谋生路有什么错?做生意没本钱,没办法,我只有走这条路啊。一个国家只要有一部分人失业,那么它的政府就不是人民满意的政府。”
他们走进一条小吃街。街短而窄小,不能通汽车,路面已坏,凹凸不平,看上去一点也不卫生,可是这里的生意火红,其原因这是全城最便宜的小吃街,里面的小店经营多年,可谓老字号。他们选了一家小钵店,门前立着一个女人,白胖胖的,长相普通,一面招呼,一面指着身边的菜,一张长桌上摆着各种小钵,钵里都是荤菜,鸡鸭鱼之类的,鸡是饲料鸡,吃起来粗糙,而且味也没乡下的土鸡纯,鱼也不是鲜活的,大都是些菜场的处理鱼,当然也有店前水盆中放着活鱼,那是为了抢生意。韩春打量小钵,菜早已炖熟,不过已然冰凉,上面放着新鲜大蒜。于是点了一个鲶鱼钵,叫了一盘花生,一瓶白酒。两个人围桌小酌起来。
“现在我们中年男人难做啊,兄弟,我真想变成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现在的女人做事,只要长得漂亮,哪里都有人要,现在的文员都招女的,什么意思,还不是给那些私人老板当小蜜,小蜜你懂吧。现在的人越来越浮躁,一个刚毕业的女孩怎么做得了文员,文员是要有文字功底的,不是靠长相做得了的。”
“你是大惊小怪,古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是可以学的,你把她招进来,只要有文聘,一般都不成问题,万一不行可培训。”
“你以为现在的大学生真的会写文章吗?狗屁。我们单位以前分来一个大学生,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真正的学问是自学,聪明出自内心。读大学是装潢门面,起不了好大作用。西方好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就没上大学。”
“你没有大学文凭你就要吃亏,你就找不到工作,哪怕你再真才实学。”
“这是一种浮躁。”
“不全是浮躁。工厂招大学生没有什么不对。大学虽然学不到多少知识,但是在大学里,学生们经常交流、辩论、演讲、实习,起码学会了怎样做人。一个人开始工作,做人是最基础的。做人最起码就是与人沟通,真正的大学生一定比一个高中生强。”
“这点我不反对,关键是你不了解大学现在的风气,现在的大学也浮躁,学生好多论文都是花钱请人写的,不瞒你说,我就给大学生写过很多论文。”
六
上午十一点,韩春沿着胡同,把板车拖到又一村。这里是十字路口,来往车辆很多,附近一处工地,楼房修到八层,看去还要增高,大楼四周搭满了脚手架,架子被一层塑料布包着,远看像一片黑云,几乎遮住了半过天空。
刘兰香也来了。韩春把板车停在隐秘处,他知道现在搞城市化进程,城管管得很严。眼下城管未下班,小心为好。板车前端放着木蒸,褐褐的颜色看去有很多年了,里面的米饭冒着热气,白花花的,木蒸旁摆几盆小菜,有芹菜吵干子,茄子拌辣椒,红薯粉丝,凉拌菜瓜,小菜花样多,看相好。一个小盒中放着油炸鱼,旁边还有咸鸭蛋。太阳高照,微风轻拂,空气里飘着菜香。兰香开始卖饭,就像以前插皮鞋一样,一张嘴自然地喊开了:卖盒饭,卖盒饭啦。韩春在一旁观察,他看见一些行人听到兰香叫卖,不时朝这边观望,有些还走过来,两眼扫视饭菜,随后拿起泡沫盒子,开始打饭。这时,有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走拢来问道:“盒饭多少钱?”兰香回答道:“两块五。”“两块行不行?”兰香朝老人望了一下,发现他衣着破烂,心想这人肯定是乞丐,就说:“老人家,现在生意不好做,都是这个价。两块五,全市最低价,您想吃就买。”“我两个儿子都下岗了,不管我了,没办法只得出来讨米,我给你两块钱行不?” 兰香想自己也下岗了,这卖盒饭跟讨米有什么区别?这老人可能讲的是真话,眼下下岗成风。于是便产生同情心。
“老人家,钱我不收,您就将就吃点吧,我们也下岗了。”
这时,韩春拿了一个泡沫盒,给老头打盒饭。老人端着饭,激动不已地说:“好人啦,如今难得找到好人啦,我讨了几天米,也很难啊!”
兰香给老人递来一把小木凳。“您坐着吃。”
中午十二点,那边工地走来一群民工,大约三十来人,他们穿着脏衬衫,有的打着赤膊。他们正当中年,有的年过半百,因为长年累月在户外劳作,所以面貌被太阳晒得黑釉釉的,他们的头上满是灰尘,衣裤上泥浆斑斑。兰香望着他们,提高嗓音喊:“盒饭啦,两块五一盒。”民工们看见盒饭,都朝这边走来,他们先是打量饭菜,见盆里菜新鲜,而且有茄子辣椒,便拿起筷子尝了一下,然后掏钱买饭。兰香拿起泡沫盒,开始盛饭,把饭递给民工,让他们自己打菜。韩春在一旁收钱。面对这场面,他心里暖融融的,头一天开张,生意就这么好,卖盒饭没错。民工打菜后,有的坐在小凳子上,有的干脆站着。兰香朝木蒸里看,发现饭已去了大半,而菜也只有少半了。他们一共准备了六十个盒饭,据初步预算,打一个饭净赚一元,六十个盒饭共赚六十元,如果晚上卖四十个盒饭,那么每天纯利一百元。如果经营五年,家里日子会好转。头一天卖盒饭就这么顺利,没人找麻烦,不到一点就卖完了。
韩春拖着板车走回家,见包里塞得满满的,尽管是小钱,但小钱也是钱。他自然是一阵欢喜。自下岗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当着妻子的面,把钱倒出来,经过清点,总共卖了五十八个盒饭,纯利六十八元。
下午韩春去得早,五点一刻就把板车拖到了又一村。太阳消隐到云层里去了,空中有一阵阴影挪动,树叶飐动,气温稍稍降了下来。兰香站在板车后面,招揽生意。忽然,她看见城管的车开来,不禁心跳加快,好像看见日本鬼子似的,慌忙推着板车往胡同走去。她叫男人去工地望望,如果民工要吃饭,就把他们引过来。中午吃饭的建筑工人,还在工地做工。韩春在外面将近等了半小时,不见人来,心里便着急起来。他回到板车旁,看看买饭的动静,发现只有几个在这里吃,而胡同口上,行人不多,兰香大声喊着:“卖盒饭。”
“那些民工怎么还不来吃饭?“
“还没到时候。”
“都五点半了。”
“他们可能六点下班,你再去守,把他们引来。”
韩春又来到工地门前,两眼朝里面张望,眼睁得比鸡蛋还大,生怕他们跑了似的。大约下午六点,韩春看见民工终于走出来,于是面带微笑地说:“吃饭到那边胡同口。”
他把民工引到胡同口上,晚上吃饭的民工少些,不过也有二十多人。韩春估计城管已然下班,就把板车拖到十字路口。饭只卖上一半,刚才那辆车又出现了,车径自向他们开来,车上走出几个年轻城管,他们穿短袖衬衫,绿色裤子,有两个戴着墨镜,满脸虎气,让人生畏。兰香一看见这些人走来,身子开始发抖,话也说不出来了。韩春陪着笑脸,对他们说他下岗了,自谋生路,今天是第一天。他递上香烟,他们不接,表情严肃,其中一个说:今天是第一次,不难为你,下次不准在这里卖盒饭。“
“都下班了,我们又不是整天卖,只一会儿,不影响市容。”
“还不影响市容,你看他们吃的饭盒,丢在地上,像不像话?”
“我们收拾的,你们放心。”
韩春说着便弯腰拾起那些泡沫盒,然后丢进卫生桶里。
七
韩冬回家后,见家里没地方住,不禁有些感慨。十年前,他还能将就,可是如今侄儿侄女都大了,家里就挤不下啦。回家后,他的哥哥姐姐不怎么热情,好像有他无他无所谓。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了,顾不上他这个弟弟了。他有没有地方住,他们才不关心呢,担心自己的是他母亲。他回来后,唯有母亲没冷淡,还像以前一样那样呵护他。母亲同他商量,家里住不下,是不是可以暂住姐姐哪儿。一提及姐姐,他就火从中来。十年前,他与姐姐关系最贴,可是劳改释放回来,她好像变了个人,两眼不朝他望,对他不冷不热。更可恨的是那姐夫,他回来后,姐夫朝他看时,眼神怪怪的,把他当劳改犯对待,他就是讨米也不上姐姐家住,尽管她家有那么多空房。
母亲挠他不过,决定帮他租屋,在他未找到工作之前,她负责他的吃住。他母亲从二楼搬出来,和他同住。她用积攒的钱,在附近租了两室一厅,租金一百五十元。他晓得母亲的用意,他快三十了,还未找媳妇。母亲这几天可花了本呐,家里添置了一部十八寸彩电,给他购了一张床,一些床上用品。母亲这十年卖豆腐花,平素省吃俭用,多少存了一点钱。
搬屋那天,母亲对他说:“老四,自从你爸去后,妈拖儿带女把你们养大不容易,妈没能力,但也不是好吃懒做,这十几年做小生意,大部分钱都用了,你也晓得,你爸走后你妈过得苦,不管怎样,还得要过下去。妈起早贪黑,走街串巷,这几年,家里刚好点,可是你两个哥哥都下岗了。你不要怪他们没帮你,他们自家都顾不过来。儿啊,你回来就好,妈心情好多了。这几年攒了一点钱,准备你结婚用。你回来后有啥打算?”
“妈,我明天就去劳动市场,我找到事做,你就不用担心了。”
“怎不担心,都吃三十岁的饭了,还没成家,先找工作,然后妈托人给你找一个媳妇。”
“我现在这样谁能看上?”
“不要灰心,你只要有工作,不会没有女孩,这房子只是暂时的,年底妈决定找居委会申请房子。”
韩冬从牢里出来后,自然就想到女人,在街上望见漂亮女孩,他就很兴奋。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金钱,靓妹能跟你么?就算你长得英俊,潇洒,然而长相能当饭吃么?时下的女孩不比以往,都很现实,酒肉的朋友,柴米的夫妻,这城里,没十万元钱会有女孩爱上你么?
第二天早晨,他匆匆吃了三个包子,然后独自走在街上。天空晴朗,风吹树动,他感觉身心舒畅。街上高楼林立,小车来来去去,穿梭不断。他发现街上变化惊人,可谓日新月异。一些新型的楼房耸入云霄,法国梧桐也好像经过美容,显得青春时尚——梧桐树通过嫁接,长出来的新枝婀娜多姿,儿时的一些老屋很多都蒸发了,街道,换上了新面孔,商铺连着商铺,玻璃门窗贴着广告画,风景、人物显现于玻璃墙上,一如流动的录像。
韩冬来到市劳动市场。横幅标语下面放着一排宣传广告,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写着国家招聘政策。一些男女青年站在宣传广告前观看。韩冬步入二楼,发见走廊上摆着招聘启事。这是市劳动局下设的人才市场。办公室很大,清一色的琉璃墙上,晃动着无数人影,一些女孩坐在柜台旁,有的在操作电脑,有的在解答相关事务。里面人来人往,声音嘈杂,都是一些找工作的。一些人在看招工启事,一些人在咨询问题,还有一些人坐在桌旁填表。韩冬夹在年轻人中,浏览招工启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广告上面工作很多,不适合他,其主要原因,大部分职业只招女孩,而且要有大学文聘,年龄又限制在二十八岁一下。他年龄还将就,只是文聘不够。忽然,他发现有则信息,上面标明招送水工,初中文化,年龄四十岁以下。他三十岁了,当学徒不可能,也弄不到钱,当杂工又累,学不到技术,看不到前途。送水工可能工资较高,适合他这个大龄青年,在找不到满意的事的情况下,暂时做做也行。
他向服务员走来,表明自己的意图。
“你们招送水工吗?”
一个女孩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一个穿黑t恤衫的男孩(韩冬看起来显得年轻),便微笑着说:“怎么,你想送水吗?很累哩。”
“我不怕累。”
“那好,先填表。”
女孩给他表格,一支圆珠笔。他在表格上填上自己的基本情况,然后递给女孩。
“先交八十元中介费。”
“如果交钱后找不到工作呢?”
“我们负责你找到事,这里不是私人职业介绍所,你放心。”
他交了钱。女孩给他开了介绍信,然后对他说:“我们人手不多,请原谅,你拿着介绍信到指定单位报到。”
“如果人家不接受呢?”
“没有的事,你去吧。”
韩冬来到一家矿泉水门市部。接待他的是一中年女人。女人瞧他这身打扮,有些惊讶。
“你是来应聘的?”
“是的。”
“送水很累,你行吗?”
“我行。”
‘你要准备一辆车,三轮车最安全,当然骑摩托人舒服得多。”
当天下午四点,韩冬在自行车修理铺买了一辆旧三轮车。
他以前只骑过自行车,没骑过三轮。那三轮车半成新,漆水还好,龙头在前,车厢随后。他跨上去,发现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驾驭,刚一动脚,车就开始往一边走。他把不住龙头,身子倾斜,不得不刹车。修车师傅告诉他骑三轮车也要掌握要领,不能慌,一慌车就不听使唤,而且两手必须稳住龙头,回去骑上半小时,车就好使了。
韩冬装上八桶矿泉水,双手把住龙头,右脚踩着踏板,纵身一跃,整个身子坐在车上,按指定的地点来到心雨小区。小区新建不久,大门内有一岗亭,一个经警身着蓝色制服,招手叫他过去,然后给他一张停车单。他把车停在岗亭旁边,扛着一瓶纯进水走向b栋六楼。虽然一瓶水不是很重,但因楼层多,所以走起来也吃力。他来到603号门前,按了客户的门铃,门吱呀开了,里面一老婆打招呼。他送第二桶水时,是在c栋三楼,开门的是一个女孩,二十五六岁,看去很朴素,可能是保姆。两人对视,女孩清秀,像山里来的,一脸喜色。女孩见他高大英俊,横波一笑,顿生好感,趁他换水的时候,给他递上一杯水,叫他坐一会儿。韩冬想到下面还有几桶水未送,不能久坐,于是便走出来。
八
清晨四点,吴妈就起了床,洗手濯脸,点香插香。她跪在地上,对着菩萨祈祷,默念阿弥陀佛,随后蹑脚走出租屋。天色灰暗,街上空蒙,几乎无人走动,索馆里的麻将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远处有几声狗鸣,接着鸡叫,几个人迎面走来,跳着担子,是乡下菜农。路灯闪亮,银色的光照有些昏暗,空气凉爽。吴妈走过街道,来到自家门前开门(底层归大儿居住,里面有一小间厨房,可制豆腐)。每天夜晚,老大韩春推磨,把黄豆磨成浆,她坐在磨旁,将发水的黄豆丢进磨眼。这种艰苦劳动他们已成习惯,每晚工作两小时,而在清晨四点多,她就将豆汁煮熟,成为豆腐花。
吴妈走到灶前,洗锅,把黄豆汁放入锅中,然后点燃废纸,把木条架在纸上。她用的缸灶,是在缸腰间切开一个方型小口,口内放柴,口上方开一小孔接上烟囱,让烟炱出屋。这种锅灶是乡下人用的,老掉牙了,只能烧木柴,不能烧煤。然而这种灶在城里不用,即便县城,居民大多用蜂窝煤,条件好的烧液化气。吴妈用这种灶制豆腐,平时做饭烧煤。这种灶节省开支,如今工地多,木柴、废纸到处都有,木柴是她卖豆腐花后一路捡的。
及至豆汁好后,她就把滚烫的豆汁倒入盆里。假如做豆腐干,她就把豆汁放进包袱,过滤,让水流到缸里,将冷却的豆腐切成块,然后放到外面晒。要吃臭豆腐,就把晒好的豆腐干子放进坛中,然后配佐料封闭,半个月后,豆腐就很可口了。
上午六时,吴妈跳着豆腐花,来到一家小学大门前,准备叫卖。天色微明,朦胧中只见一些小孩在大人的护送下,陆续跨进校园。校门周围有些小贩,其中有几个同她一样,卖豆腐花的,四五十岁。这些妇人各卖各的,很少争执。条件好的,女人都不会干这行。尽管这些人在一起叫卖,心里不悦意,但脸上带笑。这不是谁的地盘,谁都可以做,只是卖的人多了,生意吃紧。随着市里的大部分工厂倒闭,街上小贩愈来愈多。早些年生意好做,学校门前只有吴妈一人卖,而今不同了,几个人竞争,大半天才卖完。
吴妈把担子放在固定位置,然后招揽。一个小孩听见吴妈叫卖,对他妈说:“妈妈,给我买豆腐花。”豆腐花不冷不热,加上一点白糖,喝起来爽口,舒心,尤其在炎热天。天已大亮,上学的孩子多了起来,成群结队。吴妈的豆腐花一碗碗卖出,而接收的钞票都是零钱,一元五角不等。豆腐花便宜,卖不起价,五角一婉,是近几年的习惯。每天叫卖,只要卖出百碗,也能赚二十几元。吴妈省吃俭用——月生活费两百元,每月五十元零用——买香蜡、水果,除去黄豆本钱,每月也能挣五六百元,一年下来至少可存六千元。这十年来,她在银行存款有五万元,还有一万给了两个儿子。
现在韩冬回来,有了事做,她的心总算安定了。韩冬回家后,变了样,比十年前懂事多了,说话斯文,礼貌。看到儿子改变,她有盼头。然而,老四的婚事叫她担心,三十岁啦,还没有女朋友。家徒四壁,没有固定工作,谁愿意跟他呢?吴妈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老四这条件,城里姑娘决不会跟他,乡下的妹子他瞧不来。吴妈苦思,临了,她把希望寄托在表妹身上。表妹在河对岸县城,能否托她物色一个。上午八点,吴妈卖了大半豆腐花,就离开小学,跳担来到市人民大道。街上拥挤,车辆飞奔,涌流不断,不时喇叭尖叫,行人走动,一如浓云。
吴妈跳着担子,来到市文化馆。这儿樟树芬芳,浓荫如盖,门前,菊花怒放,飘香魅人。一些老人在向樟树下闲坐,吸氧,锻炼。吴妈收住脚步,放下担子,在一小吃店买了两个馒头,就着豆腐花吃下。
这刻,一老者领着一个小不点儿走来。
你好,还认得我么?吴妈睁眼睇视。
你是?
我是你丈夫的战友,十几年没见面啦,你还好吧?
还好,你是老林,都怪我老眼昏花。
十几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你在卖豆腐花?
是啊,老韩去后,我就开始卖豆腐花,没办法啊,我三个儿子都下岗哪,我不做事,日子怎么过呀。
你找老伴没有?
唉唉!找啥老伴,都半截入土了,你现在还好吧
还可以,月月有一千多元退休金,花不完,我大儿在市政府上班。
你福气好啊!
彼此彼此,耀耀,叫吴奶奶。
那小不点朝吴妈打量,两眼盯视豆腐花,也不说话。
吴妈给耀耀一婉豆腐花。老头要给钱,吴妈推辞。
中午十二点,吴妈卖完豆腐花,担着空桶,两眼不时看着地面,寻找木块,同时,将塑料瓶捡起,放进塑料袋。将近一时,她拾了小捆木条回到家。
一进屋她就闻到饭菜香,老四在锅里煎辣椒。儿子以前不会做饭,如今也会做了,她想。她看见儿子烧的茄子还行,里面掺了生姜、香葱,看来老四真的能干了。她同儿子围桌吃饭。韩冬做了三个菜,茄子、辣椒、红烧肉。
“老四,妈想托你表姨给你找个媳妇,妈这把年纪了,活不了几天了,总不能看你单身吧。”
“妈,我听你的,只是现在条件差,别人能看上我么?”
“对自己要有信心,下午我就去找你表姨,要她帮你物色一个。”
“妈,现在的女孩很现实,我这条件行吗?以后再说吧。”
“等几年你就成小老头了,不行,我这里有三万块钱,就是等你回来结婚用的。”
“妈,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找对象可以,只是暂不结婚,我想找一个女孩和她做生意,你上次说过,房子嘛,可以向居委会打报告,申请一套住房。”
“那也不容易,居委会得有人。”
“你三万元是给我结婚用的,是不是?”
“是的.”
“那么你先给我两万元,我想开一个鞋店,我的一个朋友做皮鞋,我想在他那里进皮鞋卖。”
“你只要走正道,妈支持,但你千万不要同两个哥哥说我给了你两万块钱。”
九
韩夏买断已去了几个月,心情一直不佳。他想找事做,想了很多夜晚,就是想不到合适的事,而且不知怎么,每天夜晚睡不着觉。每次走在街上,尤其十字路口,他总是感到迷惘,不知要往哪里去。先前的那些友人,一个个都与他疏远,很多都断了往来。往日,作为哥们,他们每月都要聚的。他走在街上,偶尔遇到朋友,有的发见他,头转向一边,像没看见似的。有的碰到他,也只是打打招呼,寒暄几句就走了。早先坦诚亲昵的气氛没有了,彼此间好像产生隔膜。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没有朋友,就等于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就很难立足。韩夏买断一直瞒着妻子。然而有天下午,妻下班回家,便直截了当对他说:“听说你们单位买断都两个月了,别人都拿了钱,你还瞒着我,钱呢?”
“我是买断了,不好意思告诉你,买断款少得可怜,六千元。”
妻子听后怒火中烧。
“把我当成什么啦,我天天上班养活你们,你倒好,不做事,整天悠哉游哉。”
“我不是不想做事,我想做生意,可是这点买断款做什么生意。现在做生意,先给一年房租,好门面一年几万,差门面也要几千,还要进货,办证,这六千元行吗?我想,”
“想什么,都想了几个月了,一个大男人整天在家搞彩票,这是懒惰行为,天下哪会掉馅饼,这摸彩票就好比在地上捡钱,钱是那么容易捡的?从明天起,我不上班了,我回娘家,我不管你们了。”
“你什么意思?吓唬我么?我不是不愿做事,只是找不到合适的。”
“我不管,我回娘家,我这就走。”
说着,妻子冲进卧室,翻箱倒柜,收拾衣物,看样子是一去不回头了。
韩夏坐在沙发上,脸色难看,闷闷不语,然而心里却发着牢*。
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结婚以后你搞了几年事?你下岗那几年天天打麻将不管孩子我说过你没有,说过没有?你摸摸良心,家里不是我撑起能有今天么?我下岗后对你说要做生意,你不愿意,把钱管得死死的,你那两万块买断钱不拿出来不说,家里的几万元存款你怎么就不拿出来给我做生意呢?我对你说过如今这年代,与其给人打工,不如自己做生意,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把我当回事么?你安的是什么心?
妻子走后,韩夏的日子越发紧张了,女儿要穿衣吃饭,要上学,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什么都做不成。他觉得妻子这一走真毒,不管这样,作为母亲,她就不为女儿担忧么,怪不得有人说女人一旦狠心,比男人还厉害。他坐而不安,万念俱灰。
韩夏呆在家冥想,终于想出来谋生办法——办语文辅导班。他写了一份招生简章,在打字店打印了一百份。下午三点五十,他来到一小学门外。放学当口,学生整队,门两旁,成堆的家长观望,等待,四时,学生走过校门,兴冲冲地跑向家长。他站在路口,散发简章。
一星期的奔劳,他招了五个小学生,收到一千元人民币。他感到意外,学生怎么这么少呢?万事开头难。摆着八把木椅——乡下的样式,有靠背。前墙挂着小黑板,桥南市场买的。学生坐在木椅上,都是三年级男生。经过询问,韩夏才知道这五个孩子都是作文跟不上的。他没有备课,不知道怎么辅导,第一天授课他就在黑板上写到:我的父亲。他平常写诗,钢笔字不好,更不用说粉笔字。
他向学生提问:“你们学过语法没有?”
“没有。”
“要想写好作文,首先从字词句开始,起承转合,多写多看,有些好文章还要背,然后学点语法,主谓宾定状补。”
他在黑板上写道:我们永远热爱伟大的领袖毛泽东。转身对学生说:“我们是主语,热爱是谓语,领袖是宾语,毛泽东是同位语,永远是状语,修饰动词热爱,伟大的是定语,修饰名词领袖毛泽东。”
学生中坐着两位家长,女的三十多岁。因为他以前没教过学,尽管当过秘书,能说会道,可是在家长面前,他不免有些紧张,加上近来心情不好。
第一节作文课,他讲得不生动。他没有备课,以为小学生作文,好教。听了他的作文辅导,那两位学生家长不很满意,说理论多于实践,并给他提了些建议。
辅导了一个月,两位家长带来的学生没有继续听课,仅有三个学生。韩夏心里不安,以为一定是头一节课没有讲好,加上字也不行,更有甚者,教室简陋,根本不像教室。他心灰意懒,想再去招,就觉得情况不会好转。冬天快要来了,眼下不是招生的最佳时期,于是他便放弃续招,而且也不打算教那三个学生了。
妻子一个多月没露面,也不同他联系。托人打听,才得知她离厂,南下打工去了。看来妻已下定决心,要与他离婚了。
有天上午,女儿绵绵问他:“爸,你是不是和妈吵架了,都一个月了,妈怎么还不回来?”
“你妈不要我们了,她到广州打工去了。她不是你妈,以后别提她。”
女儿在中学就读,早中晚都在学校搭餐。女儿抱怨学校的饭不好吃,菜没味道,很多学生吃了一半就空了。女儿每天去上学,他总是给她两元钱早餐,学校生活差,长期下去怕营养不良,而每次晚自习回家,他也总是给她弄点吃的,常常是一婉面,一婉水饺。针对女儿在校搭餐,他就反感。学生搭餐理应自愿,不能强迫,而现在的学校也做起生意,不管学生身体好坏,总是强迫搭餐,这么下去,导致那些口味不好的学生身体越来越弱。搭一次中餐也就算了,何必三餐都要搭?他的家离学校很近,女儿完全可以回家吃。几千学生在一大锅里吃,能有什么营养?女儿正值发育阶段,需要加强营养。他觉得这么下去问题严重,很多学校都这么做,不仅如此,还办了商店。长此以往,中国未来的年轻人会未老先衰,令人担忧。
一天早晨,韩夏起床后,感觉精神委顿,两腿乏力。他想近来可能嗜睡,很少活动。他发觉左肝区疼痛,就用手指摁了几下,一块都疼。他怀疑自己得了肝病,便对镜自照,发现眼瞳带黄,脸也菜色。他在房间来回走动,两腿酸软。嗳,我一定是患了肝炎了。
要是我真的得了病怎么办呢?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得病啊,一旦得了肝病,绵绵怎么想,她还小,她妈狠心丢下她走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妈。她之所以这样做,可能是逼我去做事,而今工作不好找,生意也难做,我哥开馆不到一星期就开不下去了。这点买断款不能动,要给绵绵读书。坐吃山空,何况家里就几千元人民币了。但不管怎样,我得上医院检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韩夏来到市三人民医院,挂号室前面排着长队,他跟上去。顷刻,他走进通道——里面阴灰,药味浓厚。韩夏踏进内科,看病的人多,两个穿白大褂的门诊医生手拿听诊器,对着病人望闻问切。他坐在长椅上等待,然后在一个女医生面前坐下,他向医生说明症状,医生叫他伸舌头,然后观察他的眼睛,拿脉,于是开了一张单子让他化验。
韩夏验过血后,女医生看着验单对他说,他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她问他住不住院,他说没时间。于是医生给他开了一道处方,叫他吃中药,打一星期针。韩夏从医院出来,感觉天昏地暗,心情沉重,迈腿特别吃力。
不管怎样我要尽快治疗。绵绵不能没有爸爸,医生说虽然得了肝炎,只要及时治疗,一个月内可以康复。你现在要调整心态,要放松自己,不要压抑,如今不只你一人下岗,别人能生存难道你就不能生存?凡事看淡,尽快找事做。
十
上午十一点半,韩春把盒饭拉到又一村十字路口,他拖着板车,战战兢兢,东张西望,生怕被城管撞着,这时,城管已经下班。前前天六点卖盒饭,遭遇城管,被他们训了一顿,好像自己犯了大错。城管说不能在街上卖,再卖就没收,说着就罚他一百元。韩春回到家,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发愁。我犯了什么法,我没有占道经营,都下班了,卖一小时的饭,叫占道经营,他妈的城管也管得太宽了。他躺在床上,老不能入睡。卖盒饭刚刚有了起色,城管就来干涉,真是无路可走啊!不卖盒饭,干什么去,一家人要吃饭,我下岗了,不给政府添麻烦,自谋生路,这有什么不对?难道我劳动的权利都要剥夺吗?他越想越气,觉得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他必须找政府。
次日上午八点,韩春来到市政府信访办,里面坐着两干部,一男一女,穿着整洁,胸前都挂着头像。几个男人站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在对着男干部反映情况。他走到那个女干部面前,开始陈述。女干部听着,一面做记录,一面解释。
“你今天反映的情况,我很同情,但是像你这种下岗工人,市里有很多,市里正在想办法解决上岗。朝阳区劳动局已采取了措施,优先招聘下岗工人,你办下岗优惠证没有?”
“我没办,我们也不知道政策。”
“这是社区的问题。城管不准你在街上卖盒饭,是符合国家政策的,你拖板车在街上卖盒饭,引来很多人,这是占道行为,尽管时间不长,如果人人像你这样,那么市里的交通就会拥挤,甚至堵塞,你办卫生证没有?”
“没有。”
“没办卫生证在街上卖饭就是违规。再说,你要做生意,可以到再就业广场,那里只收一半房租,你不妨去那里试试。”
“我不会做生意,找不到别的门路,只会卖盒饭。你们能不能出面给城管说一下,给我们一条活路。其实,我们卖盒饭在胡同口上,没有占道,一个钟头卖完。”
“你的情况,我向领导汇报,看能否给你想办法,你最好去办下岗优惠证。”
韩春回家时,兰香正在择菜。她问他怎么样,他说市里没有明确表态。
下午三点,韩春登着单车来到朝阳区办证大厅,一条长柜将营业员办事者隔开。柜内营业员手操电脑,进入输出。柜外办证人拥挤,来回走动,声音杂遝,赛过蜜蜂。韩春径自走向服务台,对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女孩说:“下岗优惠证在哪里办?”
“在那边顺手第二个柜台。”
韩春走近那柜台,见一女孩打字,便说明事宜。女孩给他一张表格,叫他填上姓名、年龄、住址、单位及家庭状况。他填好后递上去,女孩要他交六十元钱。他莫名其妙,我下岗了,办优惠证还交钱?,十元工本费足够了,怎么收这么多?这不是变相收费吗?
“我不办了。”
午时还差一刻,太阳生猛,韩春以为城管下班了,不会来找碴,就把板车拖出胡同,在醒目的地方卖盒饭,不料城管像天兵天将,突然出现,让他措手不及。两个牛高马大的城管冲过来,耀武扬威,大声怒吼,要将板车抬上车。韩春拉着车,脸已变色,嘴不由自主地嗫嚅着,可是没有发怒。随后又跑来两个城管,其中一个戴墨镜的向他逼来,声如洪钟,把他的手掰开,几个城管如猛虎,把板车拖上车。这时,兰香一个箭步,大声呼叫,像猴子一样爬上警车,两手去抓板车,忽然被车上的城管用手一推,刹那,兰香整个身子悬空,倒在地上,后脑落地,不省人事。这当儿,街上跑过来很多人,几个吃盒饭的民工眼看城管把兰香推下车,不禁愤恨,有的还不停的嘀咕,说城管的不是。还有一个女市民,她看见兰香倒地,吓了一跳,大声呼叫:“不好了,城管打死人啦。”围观者愤愤不平,有的喊道:“城管杀人,天理难容。”
几个年轻人冲到城管的车前,将车拦住。韩春扯胸抓背,喊爹叫娘。围观者对韩春说:“快打110、120,救命要紧。”
城管执法人员见状,对围观者说:“不关你们的事,这女人自己昏倒的,她有心脏病。
那女市民义愤填膺,激动不已地说道:“你们撒谎,我亲眼看见你们把她推下车,那人在车厢里,化成灰我都认得,叫他出来。”
过了片刻,只听见警报呼叫,110、120奔来,当时,街上像着火般。120医务员把兰香台上救护车,两个110干警走到城管车旁,同车里的城管耳语。有两个城管走下车,跟着110干警上了警车。有几个围观者还在喧嚷,大叫,城管杀人,杀人偿命。韩春随120车离开了。他坐在车上,一头雾水,耳内只有嗡嗡的响声。他盯着两眼紧闭的妻子,愤恨交加,不知所措。
车开至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韩春泪眼模糊,看着妻子被医务人员台进急诊室。妻昏迷不醒,脸上留着泪痕。穿白大褂的医生开始诊断、检查。
医生最后摆了一下头,说人已断气。
韩春听后犹如五雷轰顶,扑在妻身上嚎啕大哭。
当天下午,朝阳区人民政府召开紧急会议,与会人员有城管支队法人,还有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那个将兰香推下车的城管已经抓了起来。这次会议隐秘。有人说会议区长亲自召开。区长说此事不能泄露,不能让上面知道真相,要统一口径。医院鉴定,当事者死于先天性心脏病。韩春知道后五内俱焚,这纯粹是一种欺骗,医院不讲真话,偏袒城管,他知道妻子根本没有心脏病,虽然身体消瘦,但人挺有精神。他叫来两个弟弟,说医院太黑良心,说兰香有先天性心脏病。韩夏说一定是政府有人暗箱操作,指使医院做假,瞒天过海。韩冬听后暴跳如雷,他说一定要把嫂嫂抬到市政府,要讨回公道。
韩冬找了十个哥们,包括亲戚,一行二十人,把兰香放进板车,他们举着横幅标语:城管杀人,谁为下岗百姓说话。天色晦暗,风从北面吹来,呼呼作响。他们穿过麻场街,来到朝阳路,然后转弯抵达市政府。市政府大门新修不久,大门设有岗亭,有两个高大的年轻保安守卫,大门两边的院墙不是很高,铁齿墙看去像窗户,透过铁齿缝可以望见院内的屋舍和树木。他们在大门口静坐。街上围来很多人看热闹,大道上开始拥挤,车辆减速,汽笛叫鸣,路已然堵塞。
市政府门前来了一群保安,约七八人。稍后,警车呼叫,刺人耳膜,警车飞速开来,后面跟着卡车,从车上走下几十名警察和防暴队员,他们全副武装,手持枪支,杀气腾腾。
这时,一位干部模样大腹便便的男人出现在市政府大门,只见他面孔严肃慢条斯理地对静坐的人说道:“你们派一名代表来。”于是韩夏对韩春说:“哥,我去。”
韩夏以前当厂办主任的时候,见过一些场面,故而这时候相当冷静。他认为这种场合,面对警察与干部,必须沉静,不能意气行事,要同他们说道理。他跟着两位保安来到信访接待室。他看见那位大腹便便的干部坐在办公椅上,里面还有几位干部。韩夏站在办公桌旁,接着门就关了。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大腹便便的干部面向韩夏提问。
“我们来向市政府领导申诉,是为我嫂子被朝阳去城管殴打致死一事来向领导讨个公道。”
“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我是她小叔。”
“既然事已发生,你现在有什么要求,请讲,我是市长助理。”
“我嫂嫂死得太冤,哥哥嫂嫂都没工作,下岗后在街上卖盒饭,请问他们犯了什么法?”
“他们在街上摆摊设点,占道经营,有损市民形象。”
“民以食为天,市民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形象。他们找不到事做,自谋生路,趁中午晚上吃饭时卖盒饭,我想也没犯什么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说,中国公民有劳动的权利,中国公民的财产受法律保护,朝阳去城管执法人员不久前罚我哥哥一百元,没有出示条子,昨天中午午休,他们就抄了我哥嫂的盒饭,没收了板车,请问,城管执法人员是不是太欺负人。当我嫂嫂上车维护自己权益的时候,朝阳去城管执法人员将我嫂嫂推下车,造成她当场倒地而身亡,请问,这是不是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城管把你嫂子推下车,有谁看见?”
“当时很多人围观,很多人都看见了。”
“只要有人作证,我们可以主持公道,但是据医院当时鉴定,你嫂子死于先天性心脏病。”
“我嫂嫂没有心脏病,那是谎话,是欺骗,是有人搞了名堂,买通了医院。目前,我嫂嫂怎么处理,请你给个答复。”
“据我听说,你嫂子当时因为太气愤,一脚没有踏上车才倒下来造成死亡。”
“这不是事实,这是城管狡辩,为自己开脱罪证。我嫂嫂是被他们推下时后脑落地而撞死的。”
“现在不谈这事,处于人道,你嫂子的后事我们出面处理,你先把你嫂子弄回家,有什么要求,我出面帮你们解决。”
“我嫂嫂是被城管害死的,你们应公正处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就依你说的,你嫂子被城管推下来倒地而死,那也不至于偿命,更何况城管人员是在执行公务,与你嫂子在拉扯之中发生的,他们也不是有意的。至于你嫂子的死,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现在,我不好作答复。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我看首先还是如何安葬你嫂子。你把你嫂子弄回去,放在市政府大门影响不好。”
韩夏出来后,把市里的处理意见向两兄弟汇报。韩春听后一时拿不出主意。韩冬两眼瞪得老大,说一定要得到城管的赔偿。于是大家继续静坐。
静坐持续到翌日上午九点,朝阳去公安干警强行把尸体台上车,说要去火化,同时要他们排两名代表上车。韩冬看见干警拿着枪,气势汹汹,不敢乱来。他刚从牢里回来,再说尸体不能老放着,如果与干警打架,不过是已卵击石,吃亏的还是自己。韩夏同哥哥踏上了警车。
十一
那天下午,韩冬与他的哥们遭到公安警察驱赶,心里很气愤,认为嫂嫂被城管殴打致死,市政府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偏袒城管,于是就想邀几个哥们报复城管。
上午九时。韩冬邀了五个哥们,来到又一村。他们边走边望,是否有城管出现,就这样他们街上观望了半小时,忽然城管的车露面了,车开得很慢,里面的城管对着扬声器喊话,一些小贩听到后仓皇奔逃,比老鼠还快。车从他们面前驶过,韩冬发现车里共有三人,便在心里揣摩了一下,六人打三人,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他们不动声色地相跟着。车停在前面十字路口,他哥卖盒饭的地方。两个城管下了车,大模大样地朝一边走去。两个个头不小,形同水桶,只见他们的脑袋像探照灯一样转动,两双眼睛圆睁,好像在寻找猎物。韩冬同仨哥们跟上,还有两个哥们守住城管的车——车上有一个司机。韩冬冲到城管前面,一生怒吼,同时一拳打在城管的脸上,三个哥们围过来,对另一个城管给予老拳,他们三下五除二,把两个城管打到在地,随后脚踢,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流血不止。那边车上的司机看见,开车过来,韩冬的两个哥们冲上前去,将车拦住。司机见势不妙,鸣响喇叭,绕道前冲,不得不慌忙逃命。随后,韩冬招手打的,朝一条小巷驶去。
的士开到一家隐蔽的小酒店,司机收了两倍的钱,调转车头匆匆离开。韩冬同哥们走进小酒店,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时针正指向十点。所谓哥们,不过中学时的同学。韩冬从牢里会来后,与同学聚了几回,把酒畅谈,从酒后的谈话中,他知道几个同学除了个别成家立业而外,其余同他一样命运不济,至今也没成家。这次难得他们帮忙,帮他的哥哥出了气。韩冬深为感动,就叫了两个火锅,还给每个哥们发了包精品白沙香烟,于是这六人围着一个圆桌,把盏聊天。
“刚才打的真过瘾,好久没打架了,城管也有遭打的时候,来,老四,为我们今天的胜利干杯。”
“感谢大家为我出力,说实话,自从我回来后,一直没闹事,现在别人都欺到我家里来了,我哥太老实,我不出面谁出面,我能忍么?”
“当然不能,这世上人活一口气,今天我们总算为你嫂子出了口恶气。”
“承蒙哥们帮忙,我老四永远记得,以后兄弟有什么难处,只要我帮得够,一定鼎力相助,大家喝好。”
那天酒后,韩冬回到家里,母亲对他说老大被公安局抓去啦。
十二
韩春戴上了手铐,被公安干警押到朝阳区刑警大队。他来到审讯室,里面有两位警察。他坐在他们对面,一名警察面孔严肃,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张口审问。
“你昨天找人袭击了城管,是不是?”
韩春目瞪口呆,甚为惊讶。
“没有啊,城管被人打啦?”
“你他妈装蒜,老实点。”
“我确实没找人。”
“你不交代是不,拉出去打。”
韩春被两名警察拖进黑屋,遭到拳打脚踢,黑暗中只听他哎呀乱叫,还说自己冤枉。
韩春再次被带进审讯室。这次审问的换了面孔,说话和霭。
“你只要交代,你请了几个人打了城管,我们会从宽处理。”
“我没请人,昨天上午我一直在家,哪儿都没去,你们可以调查。”
“这就怪了,是谁打了城管呢?”
“我不知道,真的,我对你们发誓,我如果找人打了城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韩春头昏脑胀,面色青紫,他的门牙被警察打落了一颗,疼痛不止,牙缝里还残留着血迹。
审讯了一会,韩春一口否认,干警拿他没法,就把他放了。
韩春走在街上,想到妻子被城管殴打致死,加上刚才无缘无故挨打,悲上心头,忿恨交加,独自行了一段路,越想越悲愤,觉得与其活在世上受罪,不如死了算了。
韩春形同精神病人,漫无目的地前行。
妻死了,板车被城管没收了,盒饭也卖不成啦!我先前是有工作的,虽然打杂,但每月有钱拿,不愁吃穿。一个工人不比农民,没有工作就等于没有一切,政府实行买断这招真够狠哪。农民还有房屋,田地,怎么搞不会饿死,而我呢,房子是老祖宗的,总共不到五十米,也老朽了。儿子呢,可怜的儿子才十七岁,就外出打工啦,他还不晓得城管把他妈打死了呢。我现在才四十出头,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怎么就妻离子散了呢?没有了工作,成了无业游民,政府不管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自己管自己,不给城府添麻烦,为了活命,我用买断款开早餐馆,谁知道地方偏僻,又下了三天雨,生意做不下去,好像老天爷与我作对似的,开了一星期,卖的粉钱还抵不上房租,我做不下去了才卖盒饭。刚刚有点起色,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才卖几天盒饭妻子就被城管打死啦,我前世犯了什么罪,老天爷啊!
我才四十多点,没有文聘,没有一技之长,上有老下有小。我是一个男人,是家里的支柱,我虽然穷,但有我的自尊,我也不靠别人,不享受政府的低保,一个月百把块钱能作什么用?我有两双手,我想一天卖两小时的盒饭没有人干涉,我哪晓得人就这么坏,中午人都下班了,他们还来干涉,他们这么做是不要我们活命,现在好了,妻子死了,家当也被他们没收了,我也被他们打了。我想不通,我卖盒饭犯了那条法,城管为什么罚款,没收我的财物,他们有什么权利?唉,一个人劳动的权利都没有了,民以食为天,没有事做怎么活命啊!现在什么都年轻化,招工要招青年,还要什么大学文聘,我们中年人淘汰了。现在中老年人多,他们还可以做事,为什么人才市场、企业不要他们,这是什么理由。我找不到事,难道去偷去抢?不行,那是犯法的,做人要本分,要勤劳,人不劳动心里空虚,劳动着是幸福的。唉唉,我现在咋办呢?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我怎么就妻离子散走途无路呢?
韩春就这么胡思乱想,前言不搭后语,像《喧哗与*动》里的班吉。这么下意思地想着,不知不觉地踏上了护城河堤,前面不远就是沅水大桥。天空阴暗,桥上汽车川流不息,远远望去像爬行的乌龟。韩春向前走去,像是梦游。
妻不明不白地火化了,妻死得冤啊!这世上没有我们的活路,这是富人的天下,世道变了,人也没以前那么厚道了,富的太富,穷的太穷,现在有几个当官的没发财,几个不贪。毛泽东领导工人农民打天下,均贫富,缩小三大差别。可是如今呢,差别越来越大,我们穷人都无法生存了,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大桥经常有人投河,可是没记者报道,他们为什么投河,还不是同我一样活不下去了。今年这桥上就有五人投河。我听说前不久有个男人投河死了,他女儿得了白血病,妻子跟人走了,他整天忧愁,得了肝病,他无钱治病,拖来拖去,等到上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肝癌晚期。还有一个女人死得最可怜,下岗后带着一个女孩,每天给人拉煤,经常不吃早餐,得了胃病,后来口吐黑血,因为要供女儿上大学而无钱上医院,最后检查出胃癌,就投河了。
韩春来到桥头,看着滚滚东流的河水,几艘轮船顺水而流,灰沉沉的天幕黑云密布,水雾弥漫,河水失去了光泽,风雨欲来。韩春目光呆滞,一心扑死。临死前,他想到儿子母亲,儿子现在打工,情况怎样,不得而知,好在儿子已成人,可以自食其力。母亲年老,还走街串巷,卖豆腐花。想到这里,他悲伤至极,眼泪夺眶而出,精神的疼痛赛过*体。韩春抬头四望,找寻投河的地点,他头脑昏昏,脚步沉重,好不容易走到大桥中心。
“儿子,母亲,你们保重,我实在没有活路,兰香我来了。”
说完,韩春张开双手,身子前倾,毅然跳进河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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