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闲情逸致的年纪，可因为对生命的爱怜，也曾有所养。花草太娇贵，不敢糟蹋。唯一的两次，都以勇气始，沮丧终。

怕还在小学吧，看路边的菖蒲绿得风情万种，小心翼翼地掘得一株，找个废弃的陶盆移栽，培些沃土，养在露台。想着紫色如蝶的花蕾，暗喜了好多天。约是太过殷切，日日浇灌，不想不足半月，便香消玉殒。记得当日，我很气馁，它分明在路边自在地盛开，却因了男孩的私藏之心夭折了。以后多年，我都不敢再养，花草太过娇艳，远赏即可，不好私养的。

对于宠物，我一来嫌其脏，二来嫌其繁琐，没有刻意收养。大概因为懒惰，我对鱼情有独钟。念大学那几年，因为懵懂，以为爱情就是终生的给养，爱人送我两尾鱼，然后出国，我就如同呵护遥远的爱情一般呵护这两条摇曳的生命。看金鱼在玻璃缸里懒散地摆头摆尾，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喜悦。尤其喂食之时，鱼儿那般热切地在水面仰视着你，让人有被需索的满足。可有一天，我也不得不远行，思来想去，托付给一个自以为可靠的同窗。虽然不过幼小的生灵，我却总也不自觉地挂念，甚至已超越对异国恋人的思念之情。一周后归来，想来小别重逢，必然别有一番滋味。却只是被那位同窗平静地告知，都死了，扔进了公厕。曾经以为它们就是爱情，死去了也不打紧，总得给我一个凭吊的机会，居然连这样的可能也被剥夺。我并不曾责备那位厚道的同窗，可内心因此引起的呼啸，久久都不曾散去。那两个无辜的生命，连同那脆薄得不堪一击的爱情，都迅捷地从我手里葬送。这样的后果是，我很长时间都不敢在鱼缸前站立，怕自己又一次涌起收养的热情，又一次让美丽的生命陪葬给我私藏的冲动。

刚毕业那几年，我一直忙于筹备自己的公司，又一个生命偶然地闯进了我的世界。我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地，竟然不曾留意身后何时尾随了一只流浪狗，也不算名贵，寻常的京巴，身上满是泥垢，体毛纠结成球，好在眼睛明亮，在我的家门前与我对峙良久。我权衡再三，还是接纳了这个不速之客。心想着若有主人来寻，送还便是。收养不久，大学里与我有过交集的宁从西宁过来投奔我。投奔一词应是贴切的，宁不堪父母婚姻催逼，许是在别处又受了情感伤害，才决定远走他乡，来这个她曾经念过书的城市。而当时我已有女友彤，正在念大学。不想彤约是同情宁的际遇，出奇地大度，答应我收留这个曾经暧昧的朋友。

宁为这只流浪京巴取名乐乐。从此，我的住处就热闹起来。乐乐洗净之后，通体雪白，眼亮如星，招人怜惜。每每下班归来，我都不忘给乐乐带些火腿之类，钥匙刚插入锁孔，就听见乐乐嘹亮的欢叫。被乐乐迎来送往，竟真的就给我疲乏的生活带来了欢乐与活力。宁与我相敬如宾，我将卧室留给她，自己在客厅拉个布帘，搁张收折床，除开彤周未过来的日子，也不算不便。宁善于烹饪，日日翻新菜色，我和乐乐口服不浅。当时，我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暧昧温暖地流下去，以为生活可以静止不变。我和宁都不提从前，也不提将来，我们以为不提就可以熄灭一切背叛。身体可以用道德约束，那心呢？宁那样明艳坚贞的女子，在哪里都是一道风景，我以为她和乐乐都注定会在与我擦身而过的刹那定格。从后往前看，总忍不住轻视自己，因为看似理性的背后总也掩盖不住愚蠢。她终于搬走了，彼此给了一个克制的拥抱。她说唯一不舍的是乐乐，乐乐摇着尾送别，它似乎懂宁的心意。只有我不懂，抑或不想懂，这都不紧要了，我们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相遇，难道还能奢望一个完满的果？

父亲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我还没曾从过往的世界清醒，就要面对新的别离。故乡的路山长水远，乐乐只好托付给彤。送走了乐乐，买好了船票，住处却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当年还上了当地电视台的新闻。至今想起，都不寒而栗。有人说，狗是不能送人的，来时带进财富，走时带走希望。我自然不信，可等将父亲安顿好，再回到这个城市，彤决然和我分手。那把火太可怕，将我的一切烧了个彻底。

后来同彤打听乐乐的消息，她说乐乐终究养不住，从家里跑了出去。乐乐终究还是流浪了。这以后所有的时间，我再不曾养狗，每每看见街上被汽车碾压过的惨烈的宠物尸体，我总担心那是乐乐。惨不忍睹的境界莫出于此。

如今，我在公司玄关处放置一口冰裂纹的浅蓝瓷缸，养了九尾锦鲤，活色生香，风生水起。住处的餐厅旁悬挂着半壁墙面大小的玻璃鱼缸，养有九尾虎皮，如见斑斓幽蓝的深海。依旧爱鱼，也了解些疼惜的法门，再不至于让它们重蹈了覆辙。

阳台上养了银桂，春雨，冬青，滴水观音，龙须树，正当季，生出了油绿的新叶。培植本是苦差，看生命勃发，绿意盎然，所有辛苦瞬间报偿。

养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凡生命，都需养，成长，茁壮，衰败，慨莫能外。如此逼近生命的进程，也许会对生命有更深刻的体会。因此，即便多次目睹凋零与衰竭，并伤之苦之痛之悔之，依旧经不住收养美好的诱惑。与玩物无关，只是想一个生命拥有另一种姿态，并在这个姿态里看见自己生命的映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