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八十个春秋与过往,连同她脸上沟壑一样的皱纹,即将凝结成穿越生命深处最后一滴浑浊的泪。
寒风裹着久违的炊烟,从记忆的门槛呼啸而来,轻拂着我日夜牵挂的眼眸。除夕前夜,经年漂泊的我领着妻儿从淮水安澜,回到了那隐忍着我万般滋味的皖西山村。
夕阳下的母亲,佝偻着身子,就像几笔秋天的素描,单薄而萧条,冬日的风掀动着她斑斑的白发。守在母亲身边的哥哥说:“娘知道你们今天回来,大清早就坐在门口等了”。望着翘首期盼的母亲,一些隐晦的辛酸糊帖着眼角,我不禁哽咽地叫一声:“娘,我们回来了”。
母亲看见我们,激动得显然忘记了等待一天的疲惫。她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一家三口都回来了,娘高心啊!俗话说的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他大哥啊,快去打点热水给丽儿、童儿搽把脸,回头领他们到楼上给你爹遗像上柱香”。母亲一边喊着妻儿的乳名,一边气喘吁吁地吩咐哥哥。
父亲是个牺牲在和平年代的烈士,母亲五十几岁就开始守寡。记得在我童年的时候,走路摔了跟头,哭着喊痛,而母亲只是淡淡地说:“男子汉,站起来。”我读懂得了她的语气,下次再摔倒,自己就坚强地爬了起来。
小时候,家境非常贫寒,哥哥小学没毕业便辍学务农,帮助家里挣工分。母亲起早贪黑忙碌,还要拉扯着我和幼小的妹妹。她历来节衣缩食,但遇到村子里有什么婚、伤、嫁、娶的事,都亲自到场,每次去要不带上鸡蛋、火柴,要不带上块把钱以表心意。母亲常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有钱帮钱场,没钱咱得帮个人场。”邻居的陈奶奶年老多病,孤苦伶仃,母亲隔三岔五的会送去自家园子里长的蔬菜、瓜果,每年春慌时节还会将家里仅有的一些米匀点给陈奶奶。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识文断字,村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很尊敬她。
那时的我,只知道用童稚的眼睛去观察母亲,去感受母爱,在我幼年的眼里,母亲是我熟睡中轻摇在脸庞的那把蒲扇,是我牧羊晚归时的一声声呼唤,是我生病时关切的焦灼,是我上学出门时挂在脖颈间的钥匙链。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直到大学,家里有多少辛酸苦辣,母亲就有多少失语的重负。母亲的脊背顶弯了苍穹,脚步耕耘着岁月。灾荒连连,颗粒无收的年份,母亲的身姿即便弯曲成一尊苍凉,也从未放弃对我的呵护和培养。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心里呼唤着母亲的名字,直到今天,我走上了领导岗位才领会,母亲的名字是一夜白头的梨花和敲响子夜的更鼓,母亲的名字是我眼中喜悦的泪光和心中呼唤的幸福;母亲的名字是她生前的符号,百年以后将连同一些信仰变成死后的记号……。
四十年,整整四十年,我只为母亲哭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刚上小学的那年的一天,母亲生下弟弟尚未满月,为了在生产队里能多挣些工分,她依然坚持在水田里插秧,一行,两行,殷红的血顺着她的裤挽涓涓流淌。操劳过度的母亲倒下了,病得很重,连医生也撤手不管了。病榻上的母亲已气若游丝。不谙世事的我,根本不知道母亲患了几乎要夺去她生命的“产后疯”,仍像个小傻瓜一样每日上学、放学。母亲也刻意向我隐瞒,每次见我都强作欢颜,苍白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温情的笑意。可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我刚一走进家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懂事的哥哥已在堂屋的地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为母亲准备后事。我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跪倒在地上,紧紧搂住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娘,你不会死的,你是好人,哥哥,妹妹和我都爱你,都离不开你呀。”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现母亲的眼角有了泪水,慌忙拉过同样哭的死去活来的哥哥、妹妹。“你们快看啊,娘淌眼泪了,娘活了,娘的病好了”。
第二次流泪是前年母亲被诊断出胃癌,在老家的医院接受胃切除手术。母亲躺在病床上,眉宇间写满淡淡的酸楚和殷殷的牵挂,原本瘦弱的她此时体重已不足四十公斤。她的身子一直微微颤抖,像一片薄弱的秋叶,像轻扬的尘埃,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我赶到医院病房时,母亲的鼻孔正插着氧气管,腰际插着排尿的软管,我俯下身子贴在她的脸庞轻轻地呼唤:“妈,我回来了。”母亲吃力地睁开眼睛,不停地喘着粗气,她几次试图开口说话,却无力张开嘴,于是她只好拉着我的手,充满爱怜地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不经意间,太多事情,或许自己觉得她会忘记,但在母亲心中却一直惦念着。看着生命垂危的母亲,我不敢哭出声音,我想奔跑、呼喊,我想在流失的岁月中,找回母亲年轻的色彩和沉疴的光影。
我在母亲的病床前守护了三天三夜,临行时,母亲一再嘱咐我回去安心工作,不要惦记她,更不能让县里的乡亲们失望。告别母亲时,哥哥手里提着一包荠菜,哥说:“娘特意安排我去弄的,她本来想亲自给你弄的,可是她已动弹不得,”我赶忙捂住了哥哥的嘴,强忍泪水说:“哥,你不要说话,我知道,我知道!。”记得那年春天我来家,母亲在我离家的前一天,拖着浮肿的双腿,跪在麦地里给我挖荠菜。她说:“这是你打小就爱吃的荠菜,城里的荠菜贵得很,让我把荠菜带回去一家三口尝尝鲜。”荠菜,母亲……咫尺相望,一半是甜美的相聚,一半是忧伤的别离。我再也抑制不住奔涌的泪水,扑在母亲的怀里像婴儿似的失声痛哭起来。
如果说,婴儿的第一声哭泣代表着生命的起点,意味着漫长人生的开始,那么,风烛残年的母亲,生命的终点又是哪里呢?前者的世界是未知的,而后者的归宿却是注定的。对于母亲来说,生和死,只是一个过程。在她眼里活过了,爱过了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是一种岁月。当我也以一角淡淡的鱼尾纹,一缕浅浅的白发,在感受母亲的疾病和衰老的时候,有时竟难以分辨老了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母亲?有时我在想,作为母亲,仅仅是养育了我们吗?倘若没有母亲的付出,母亲的牺牲,母亲博大无私的爱,这个世界还会有温暖、有阳光、有沉甸甸的泪水吗?
于是我便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哲人智士,将伤痕累累的民族视为母亲,将波涛起伏的江河视为母亲,将广阔无垠的大地视为母亲。因为能承受的,母亲都承受了;该付出的,母亲都付出了。而作为一种岁月,母亲既是民族的象征,也是爱的象征。
我记得,有位作家说过:“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母爱是女人心中是简单、自然、丰硕、永不衰竭的东西。”我相信,当我们在为这个社会作绵薄贡献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即便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依然会用怜爱,关怀,牵挂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这个冬夜我不能入睡,对于母亲,无论我站在那一个方向仰视,都是一种苍伤的距离;这个冬夜我无法入睡,尽管我的心已依附在了熟悉的土地,而手心手背的那些故事早已沉沦。事实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滴泪,我的泪,只是为了亲爱的母亲,不是因为痛,而是爱得太深。
月亮起来了,一只水鸟飞过。隐约听到午夜的召唤。而此时,我只想贴近母亲,轻触她的温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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