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十多年前，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寒假的时候，我跟母亲去湖南的外婆家。那年正月里，湘西的山村，冷飕飕的雪花，时常在半空中飘扬。雪停后，小小的山村，好似被布置在了雪白的童话世界里。

在那雪白画布上，我发现了一对清晰而又可人的小脚印。我怀揣激动的心跳，循着芳踪来到山坡上。在一株桃树旁边，你红红的围巾，艳舞在白幕之中。

“你怎么也来了？”你很喜悦地问我。

“我是来保护你的。你这么早一个人出来，不怕被豺狗子叼走吗？”我很是担心地说。

“你真傻，大白天的，它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啊！”

然后，我们在雪地里奔跑，追逐；你见我满头是汗，便用衣袖替我擦拭。我见你的辫子散了，就用橡皮筋重新替你扎好。

一吃完午饭，我又上你家，拉着你来到晒麦场的雪地上打起了雪仗。我不小心将雪球击中了你的脸，你居然还哭了。我跑到你面前，抓起你的手，替你将小手掌里的白雪，全部抹在了我的脸上，你便哈哈哈开心地笑了。

那年的寒假过得真快，和你在一起的天真与快乐，令我有一丝不想回城里去的感觉。诚然，那仅是个梦想而已。分别时，我很不舍地对你说：“明年过年，我还会来。”

你闪动着清澈的眸子说：“好，我们再一起玩！”

【2】

我似乎已忘了那个童年约定。直到念初中的时候，我才再次来到外婆家过暑假。那时，你有点儿害羞了，我也觉得有些陌生。不过，当看到村里的男孩子都抢着替你干活时，我也好想和他们那样。

有一天，我见你和一个男孩子背着箩筐去田间挑猪草，我就跟在你们后面。我鼓足勇气对你说，想帮你去挑猪草。那男孩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城里人，哪会挑猪草。

那话，大伤我的自尊。于是，我赌气地向你提出不要让他跟你去。你在犹豫了片刻后，最终满足了我的意愿。那男孩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为什么要跟我去挑猪草？”你问我。

“因为我不想让喜欢你的人总是跟你在一起。”我答。

“你真有点霸道。”你喜溢眉梢，然后说，“你又不可能喜欢人家，还不想让别人喜欢。”

是的，真的很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呢？当时，我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

你抬头看了看蓝天，指了指天空中的白云说：“多美的云朵啊！可惜就是太高了，怎么够也够不着啊！”

“我若是你，绝不会喜欢白云。”

“那应该喜欢什么？”你紧跟着问。

“我呀！”

我的话音刚落，恬静的山村夏日里一株淡红色的含羞草，小叶顷刻闭合、叶柄立刻下垂……

【3】

又是一个冬天，那时，我已上了大学。寒假里，我又来到了外婆家。

二十出头的你，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精致的五官，分明是由巧手雕刻而成。嫣然动人的双眸，饱含无限温柔和善良，常常总是未言先笑，不带一丝矫饰的痕迹。你，身姿窈窕、丰满，闪耀着格外迷人的青春气息。穿着粉色羽绒服的你，站在远处看，简直是天边的一抹彩霞，也是田野里的一株丽花。

那天，我陪你去山上砍柴，你不小心手被划出了血，我用手帕赶紧替你包好后说：“等我毕业工作后，你去城里吧。我不愿你总是这么累。”

你老是不做声，似乎越来越沉默了，我真拿你没办法。不过，我也真够没用的，本想替你多背会儿砍好的柴的，结果没背多久，便气喘吁吁，根本没能帮上你什么忙。你感激我的心意，但担心累着我，总是坚持要自己来背。

途径一处背阳的山路，我们的脚印，在那片积雪中，画出了不离不弃、紧紧相随的梦幻图案。

我蓦然回忆起了我们的童年。那年雪地里的脚印，可比现在的要小很多啊！

你说你不想长大，希望能像以前那样，在雪地里无忧无虑地奔跑、打雪仗玩。你还说，我们两个命不同，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陌生人的。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担虑山村和城市间的距离，会使我们慢慢产生隔阂，进而变得遥远起来。可是，在我各方面尚未完全独立之前，我又能对你说什么呢！

那次在雪地上的分别，我们彼此的眼泪，不仅仅只流淌在心中。因为握别之际，山坡上皑皑的雪层，已被我们的泪水，缓缓融化……

【4】

工作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就来乡下看你。我知道你两年前已经结婚，儿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几年前，我曾想过，若我工作以后再来见你，一定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看你是否同意去城里。可是现在……我已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我在那颗桃树前孤寂地盯着树枝上的花朵看，闻着花儿馥郁的芬芳。我看到桃花开得那般灿烂，真想采一朵握在手心里。可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我知道，这山乡的温馨过往，已许已离我而去了。

你，抱着娇儿送我到村口的路上，轻声说“再见”后便转过身去。你，再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已读懂了你回首刹那间的眼波。

我一直朝着你的方向，凝视良久。看到你渐渐远去的抽泣着的身影，我的手，伸去口袋，拿纸巾……

我们，在懵懂的学业里，曾惧怕过婚姻路途的崎岖。当时，我们不知道，距离在心与现实中，哪个更为重要。而无情的岁月教鞭，让我们都不敢在那场累人的课程里勇敢逃学，去孤独地等待原本不该孤独的未来。

那次，听我舅舅说，你的丈夫跟你结婚后，同婚前简直判若两人。非但不做农活和家务，还染上了赌瘾。我一急，便找到你问，那是不是真的。你含泪，不停地抽泣。我问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跟他在一起。你说，你已是他的女人了，他再怎么样，也是孩子他爸呀！

【5】

几年前，在祭拜我的外婆时，我发现坟旁有几株小小桃树苗。舅舅告诉我那是你种上的。我不知道它们何时才会开花。

那次见面时，你脸有点儿红。我才知道，外婆很久以前就曾对你说过，若你长在城里，她一定要你做她的孙媳。

当你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时，我告诉你说，我跟她已经没共同语言了。她总是羡慕别人家有钱，抱怨我赚钱少，老说我不像个真正的男人。她已将拥有钱的多少，来作为衡量一个真正男人的唯一标准了。真是令人郁闷。

你听我倒着苦水，脸上露出了无奈，但还是劝我尽量往好的地方去想，你说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那天，我俩来到我外婆的坟前，小桃树已长高了，花开得非常灿烂。你我的心，虽依旧陷于当年的深潭，但却无法纵情惠顾现实的抚慰。

我们悄悄搀扶着来到花影下，屏息互捋着彼此头上的白发，用沉默述说尘寰无尽的叹惋……

我当时暗忖，若我们初见时已经长大，我一定会让你永远在我身边，并在彼此心田——耕耘出神羡的世外桃源。

【6】

不久前，我替你买了台古筝。今天，特意送来给你。我想教你弹古筝。因为我要在这山村住下，并能常来看你，总得找个可以接近你的理由吧。

当我说想教你弹《牵手》时。你说刚在网上看到，说这首歌不能在歌厅点唱了。我听了哈哈笑了起来。

我为山村与城市日趋同步的信息传送速度而感奋。我说，能否点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之所以首先教你学弹这首老歌，是因为老歌离童年总会近一些的缘故。

调好琴弦后，我试着弹了一遍《牵手》。你说我弹得真好听，还问我，是不是很喜欢这首歌。我说是的，因为在这草木苍翠、温馨宁静的山村，我们弹奏的《牵手》，一定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