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到了这个似乎到过的梦境里,似有若无的记忆,不知隔了几世几劫。
在群绿树之间,清溪的旁边,但见朱栏玉砌,蜿蜒迴转,前后不断。然而,遍处却没有人迹,四围也绝无声响,一切都平安,一切都清净。
我还来这里找什么,看什么,做什么?我没有问自己,只在梦中的念想里找着答案,正胡想着,忽的听见不知哪里传来歌音,在长串的天籁声里,隐约的有这样的歌句,我仔细聆听,才听得清确: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这歌,也为我的先前到过这梦境作证。前次我不解其意,或许竟是并没有听清,然而,现在,我报以一个笑,冷冷的。
然而我即刻收起这冷笑,我不能以这脸面见仙子。
长歌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美人来,蹁跹袅娜,仙袂乍飘,俄而,满处麝兰馥郁,伴之环佩铿锵。仙子还是那样,清纯无染的美,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忧苦,驱走所有欲念。然而和平之外,我此时却乎起了些微的异心,有点不满于她的超然了。我自以为没有把这异心露在外面,但仙子似乎能洞穿人心,也报我一个异样的笑魇。
而后就跟着她走。虽说是走,其实倒像飞,然而也似乎不是,只是一忽儿,我们就又到了横建的石牌前,中门两边仍是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想着,什么真假,什么有无,都在于人的心。
转过牌坊便是宫门,上面与两边的对字也不愿再看,直截随了仙子进入二层门内,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眼看去延接许远,我就找上回没有进去过的几间,最先是找见“痴情司”,跨进去,仙子也无拦阻,里中光景,与前次所进司并无二致。透过满贴封条的橱面,我仿佛看到过去与未来的无量数女子的过去未来,而其间弥满怨气,又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动态里。我出神观望,却如喝着没药调和的酒,醺醉而觉不到苦痛,而眼前一切渐蒙蒙如烟然……
仙子的一声轻唤使我忽的醒转过来,顿时一切消失,我就又只看到贴满封条的大橱。
转身出去,再到结怨、朝啼、暮哭、春感、秋悲各司,各中物事,大抵如是。其间仙子也告知各处几相类,但我偏不肯听,但我偏要一间间的进。仙子只是莞尔,再无言语,随身在后,跟着我一间间的进出。然而我愈加有些不满于她的超然了。
也不知道进出了多少间,也不觉得看了多长久,终至于使我不愿再看,于是又随仙子去到后面。又见画栋雕檐,珠帘绣幕,又闻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又听警幻笑言,是在叫唤别几位仙子。她们也一律的美,一律的超然,却没有上回陡见浊物的怪岔。我随着她们进去。于一缕熟悉又陌生的幽香中入座,茶果酒馔早经摆设好,然而我没有品那“千红一窟”的茶,然而我没有饮那“万艳同杯”的酒。我不愿品饮咀嚼,我只想再看《红楼梦》的稿,再听《红楼梦》的曲。
然而也就开始了: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当看听之时,那些过去与未来的无量数女子的过去未来,以及过去与未来之际的无量数女子的过去与未来之际,仿佛又都现在眼前,而其间怨气弥漫,又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动态里。我出神观听,却如喝着没药调和的酒,醺醉而觉不到苦痛,而眼前一切竟蒙蒙如烟然……
正迷离之际,突兀的似是被投入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无路可循,而阵阵阴风中间,狼虎伴行。我不分方向的走,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踌躇之间,忽见警幻仙子从后追来,说道:“你还要往这迷津里面走?还是我给你指几条路。”我止步回听警幻道来,无非一条是仕途经济道路,或可以博“生前生后”名的;另一条,是成佛成道,笑看红尘无所执迷,一如她们的一般。然而,我都不愿意走,我只还向前,去向这深有万丈,遥亘千里的迷津,但临了也不忘了遗给仙子一个超然的笑,以报她赐给“意淫”之恩。
是的,我仍将向这迷津里去,背着“意淫”之名。无边的黑涛之间,我分明又看到那些过去与未来的无量数女子在蠢动,示现着她们的过去未来以及过去未来之际。我分明看到这里间的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我也分明觉到我的苦痛,我的对于她们过去未来相的悲悯,我对于她们现在相的怨愤。
是的,我将仍向这迷津里去,即便不能救脱谁个,我也愿意将自身投入进去,授受前世后世万千世的业报,陷于这永劫沉沦的罚,与她们一道。
肖 复
4月4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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