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春风拂面，暖暖的阳照得心醉，感觉下山的脚步都轻飘飘的带风。见老丁拎着纸袋，塑料袋被四位女人傍在中间自豪无比的样子，便招呼着说：“丁总是运动加劳动，又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啦？”他一乐说：“这次不去挖土了，改挖野菜了！”我一怔。也没看到小区的草坪里苦菜花儿开啊？难不成山那边的棒棰岛节气就变了？挖苦菜可是我的最爱啊，这下手岂不晚了？转念笑自己小心眼儿，这满世界带着凄美沧桑的苦菜世家，何止能让几个人挖得绝了后哦？

去年师父领着老伴儿和一群拳友去棒棰岛挖野菜，第二天给我捎来两和面的大苦菜包子和洗净的一小袋青嫩苦菜。爱人没下过乡便吃出痛苦状，说什么年代了还让他“忆苦”。我逼着爱人吃，宣传它有清热解表，清血化瘀，降脂降糖降血压之功效……但也暗暗问自己，那种亲手挖来的美滋感没在其中，还会有淡淡的清香飘嘛？

初识蒲公英是半个多世纪前扎着羊角辫的我，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乡下的姨妈拐只大筐，在房前屋后路边田埂，小铲子剜动得很快。我也学着样子找那些开了黄花的苦菜，大大的花朵吸引我的好奇，总要摘来一把，闹着让姨妈插我满头，便会美得像蝴蝶般地飞去。

60年的秋天我回大连上学了。城里人更是可怜，周边一切可以吃的野菜树叶仿佛一夜间全部被扫荡了。当时妈妈所在的玉华小学操场也开垦出来栽上了地瓜，只是灾情让每个老师分得的一垄只收获了少少的地瓜藤和地瓜筋筋，不到半筐的小地瓜乐得全家像过了年。妈妈用地瓜梗藤和死白菜叶和着少量的苞米面蒸出了拳头大的窝窝头，我没命地一顿吃了两个，到了半夜胃口痛得打了滚，呕吐出硬硬的菜梗瓜藤还带出了鲜血。这一急症吓坏了妈妈，我病倒了一周，只靠一天五顿流食养着。让我偷乐的是，我换来的是小半碗清汤挂水的大米稀饭，馋的两个弟弟围着我看，围着妈妈转。这儿时坐下了病根一直缠磨了我到中年，中成药西药几乎都吃遍了，但一不小心还是犯病。

岁月的痛会让孩子早早懂事，我再去姨妈家挖野菜不再贪玩和快乐，只是巴望着早早剜满一筐回家，让姨妈欢喜的眼神看我。“挂菜带”时农村吃大锅饭，我跟大人去打饭，拎着一小桶稀溜溜苞米糊糊不小心洒了一半，结果那晚上全家人只好多对了半桶苦菜充饥。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恨不得连那一碗苦菜饭也省下给大人们吃，只是姨妈抹着泪硬逼着我吃下。我哽咽着，吃出了泪水的咸，野菜的苦，玉米的香还有母爱的甜。

那年头，山里人已经把所有可以吃的野菜都开发出来，就像一群饥饿蝗虫。什么：婆婆丁、苦碟子、燕子尾、雀麻菜、蚂蚱菜、车前菜、歪脖菜、刺菜。什么：下山叶子、榆树钱、槐树花、柳树叶、笤帚草，谷穗菜，就连毒气很重的灰菜也不放过。到了冬天实在没吃的了，就把苞米骨子粉碎，苞米莴子煮烂搓碎，沉淀出可怜的细面来充饥。那次在无休止的加工中，姨妈的右大拇指被扎伤，也没在意就吃了一些河里捞来的小虾，那是“发物”啊！到了半夜就捧着肿胀如胡萝卜般的手指满屋打转。待第二天赶到城里医院手就化脓了，活活对着刨开引流，好在没截肢，但却从此不能打弯落下残疾。

最难忘的也是那年，一个没加苦菜的纯玉米面饼子给我的诱惑和伤害。黑子兄弟小我三岁，他没被过继给姨妈时，我这个代养的女儿就是掌上明珠，有一口好吃的定是我的，他来了这“世道”就变了。姨妈只做了一个小手掌大的“黄金饼”，因为弟弟病了，拿在手里认我怎样的哄要，他最终也没舍得给我咬一小口。我委屈地哭了，惹得姨妈也伤心地哭了。有好长时间我就记在心里也不和弟弟玩。去年我有意去探望这个又回到农村发展的两姨兄弟，还写了征文《几折他乡人》。对酌中我回忆起这段都笑出了眼泪。我感慨又玩笑的说：你才五岁就会抠门，伤了姐姐我半个世纪的心，就为这个你要干了这杯酒，赔我个不是！明知这个大男人不能喝，我也要恨着心让他喝，以报这“一箭之仇”。那顿农家饭，我吃喝的都找不到北了，还一手举着大饼子，一手握着大葱照了好多相。一个苦菜的年代，一个无苦菜的饼子，一代吃了很多野菜长大的孩子，现在想来还有什么比小康生活让人满意，还有什么苦不能吃，什么事情做不来看不开的那？！

现在的高档饭店却流行“吃苦”了，倒不是只打着红色的忆苦旗号，而是把营养排毒挂在了首位。一斤苦菜收购价都卖到了几十元，能搭配出二十盘“大丰收”的蘸酱菜，吃得脑满肠肥的40至60后频频点着头说找到感觉了。一次我笑问一位老客户朋友，为什么每次来我们酒店都会要这道菜，价格并不菲啊？他说：其实我们也怕“腐败”不仅仅是思想还有胃肠，多多吃点“苦”兴许还能勾起心底深处的东西，虽不能完全改变现实，但总能给自己一点点警示。我曾经也是苦孩子，我愿品味苦菜里淡淡清苦淡淡香的味道……听罢我便有些折服。是啊，人真是奇妙的东西，也是最最智慧的东西，知道“否定之否定规律”最终会推动事物螺旋式前进和波浪式上升。所以今日苦菜之苦，就非昔日苦菜之苦喽！这样说来饭店推出的“毛家菜”、“知情点”、“大锅饭”“大宅院”“红太阳”……该有多时尚，多头脑，多富有哲学理念。有多少人就是扑着这淡淡的回忆而来啊？！

今天约了朋友去游泳却赶上休馆，一身的热量没消耗掉，我干脆决定走走回家，也不过七八里的路程。一场春雨冲出万物皆新，西南路和滨海路两旁绿化很棒。迎春花怒放，杏花开了，海棠樱花打了满树的骨朵，杨树拖着红红的小穗穗，柳芽仿佛给枝条编上了小辫子。一夜间那些野菜野草也仿佛都被唤醒，绿茸茸地装点着路边。我合着春的脚步，越走越兴奋，一会儿闻着迎春花，一会又去看海棠，最终忍不住偷摘了一支春，像回到了山村和童年。在干净开阔的草坪里，我忽然就看到了黄黄的苦菜花，一簇簇的还是那样清纯和淡然，勾起了我想要带它们回家的欲望。

找出一个塑料袋，又掏出了形似螺丝刀般的电子钥匙，我开心地挖了起来。不明白野菜为什么总是抱团生长，只要有婆婆丁的地方，总能找到苦碟子、燕子尾的身影，它们好像是平等相处的贫苦人，相互依存，相互搀扶。我心里唱起了《苦菜花儿开》的歌儿，这些苦菜花啊，那是我用了半生才真正认你、知你、恨你、爱你哦！我翻着人生的活页画册；年代、山村、亲人历历在目，就像一颗颗苦菜被我又一次收入袋中，捧至心底。想着晚上摘洗干净装上拼盘，肉沫炸酱，两道小炒，温温小酒与爱人一道小酌慢品……这回啊，一定会品出岁月的淳厚，苦菜的清苦和淡香来吧？！

心无垠作于挖苦菜后　2011.4.1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