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以为，“杀广”，就是德江农民为他人打工的代名词，3月中旬的广东之行，使我这一认识在心灵震撼中改变。

在此需要费些口舌说明，　“杀广”中的“杀”，并非使人或动物失去生命，是方言　“去”、“到”、“走”之意。曾经有一个方言引起的笑话，可以让人对此进一步理解。笑话说，两个贵州人进京，商量行走线路，一人说：“从天安门杀到中南海。”另一人说：“还是先从中南海杀到天安门。”说完就被暗探抓去询问，结果是方言引起的误会。二人重新走上大街，谁也不说话，过了许久，一人对另一人说：“你怎么不开腔呢？”另一人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开腔？”结果又被暗探误会，问他们要对谁“开枪”……

八十年代末期开始，包括农民工在内的人们，开始“孔雀东南飞”，飞向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于是，“杀广”一词应运而生。

本人老家合兴乡鸟坪村刘家湾寨上的年轻人，从上世纪八十年末期开始“杀广”。印象中，大多数人混得不怎么样，因为从邮局汇回家的钱，不多。由于不给人家好处，往往还会因“没有钱”而迟迟取不出，后来就汇给在县城工作的我，取后再带回去，这样到手还要快些。每次汇钱来的数额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进入新世纪后，可以打到家中开户的存折上，汇钱的人就少了起来，再后来由于可以通存通兑，除了因小孩读书或办事，就无人将钱汇到我这里来了，对他们的收入情况了解渐少，当然，也有事不关己的味道。与外出打工老乡见面，多是在春节，匆匆忙忙走亲友，交流不多。唯一改变眼球的，是村中各个寨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楼房。至于他们的发展，可能是除了做苦力，就是做苦力，进一步想象，也不过是做了一般技术员或领班之类。也有在一些讹传中，将个别人的富裕，与“翻砂（盗窃）”或“卖盐（淫）巴”相联。

2011年3月中旬，县乌江奇石协会讨论16日去柳州参观奇石展，成员是副秘书长职务以上。奇石有一石一世界之美妙，我不想放过欣赏奇石荟萃的机会，也积极争取，并由会长安高宣向分管县领导为我请假。15日晚，校审完下期《今日德江》，7点半赶到副县长张勇办公室，讨论县傩戏表演协会运行事宜，中途接到县委办主任陈旭东的电话，“建议”我17日随他与常务副县长陈健、招商引资局局长安祥金前往贵阳，与从铜仁开会后赶往贵阳接受贵州电视台“迈向跨越”专栏访谈的县委书记杨德华会合，前往深圳。我和电视台吴昊懿的任务是采访报道，具体行程和任务，陈主任也不知。会后赶到奇石协会说明不能成行的原因，并推荐他人同行代我完成“他山之石”的考察报告。此时的心情，大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遗憾。第二天得知，由于另两名副会长也难成行，本次考察取消，另择时机，听完此消息，大有“幸灾乐祸”之感。

到达贵阳，安祥金请示，中国郑和舰队资本国际集团贵州分部负责人想请杨书记吃饭，去否？杨书记答，怎么不去？我们还要专门出来招商呢。还说今后来德江投资的老板请吃饭，他和张珍强县长都将争取参加。来投资的人想见书记县长一面都难，就会担心中途有问题更难找到书记县长，投资信心就会下降。

餐桌上，敬酒中，我注意到，对方因同姓多次称呼杨书记“大哥”，他没有回称“兄弟”之类，而是一直称呼“杨总”。我想，他的目标是寻求合作双赢的投资者，而非寻亲觅友，以“哥们义气”拉帮结伙。再则，我们总是从媒体上看到，不少官员因划不清这一界线，结果应了那句俗话：“当面是哥哥，背后推你下坡；当面是弟弟，背后拉你下坎去。”

二

18日，我们从贵阳飞往广州，安祥金问需不需要安排人来接机，杨书记说不用。接下来都如此，我们不知下一站去什么地方，宿何处，也不知什么人接送，或者说带路，我想，不是官方人员，就是大老板吧，事后才知，这些人都是从打工起家的老乡老板，多数杨书记也不认识，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到广州白云机场接机的，一是煎茶镇人金枝玉叶灯饰厂总经理杨佐，二是平原乡人古镇长途汽车客运站站长许刚。可停在我们面前的，只有杨佐的一辆小车，一问，原来是荆角乡人黎克深派出的车子，由于驾驶员线路不太熟悉，导航仪将他导去了白云机场（佛山），而非我们下机的白云机场（花都），返回时又在高速公路上错过出口，二人只好另租出租车让我们随行。

夜幕在途中降临，我们来到江门市沙坪镇潮砥镇人张月权创办的全发鞋业加工厂参观时，已是8时许。2009年创办的该厂，现有员工60余人，年产皮鞋约7万双，产值近千万元。参观完前往酒店就餐时，陆续来了几位在沙坪镇创业的老乡老板，主要是生产皮鞋。其中有规模居首位、复兴乡籍创办奥丰鞋厂的杨再雄，有与我同村创办潞佳鞋业的旷芬之夫李红军（思南县人），有邻村龙溪人创办优合竞鞋厂的陈霞，还有邻乡思南县宽坪乡创办柏丽斯化工公司的梁国标等。开餐不久，走进一人，看去有些微醉，只见他大声说：“对不起，接待一位客户来迟了。今晚的单我买了，谁都不许和我争！”当他喊我“大哥”时，我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他是谁，经他一介绍，原来是同村梁家寨上的梁宗光，比我小一个年轮，其兄寄拜我父母喊保爷保娘。在他叙述父辈情谊和读过我小说之余，我想起了他小时困苦的家庭，以及关于他15年前“杀广”后，在皮鞋厂做过开料、铲皮、接面、车面、埋邦、铬底、抛光、打磨、包装、管理、主管的零星消息，但不知2008年就与外甥女陈霞合办南光皮鞋厂、2011年正月分开办厂的经历。他买单后，驾车一定要带我们到他有员工50余人、年产6万多双皮鞋的南光皮鞋厂参观。去后又是沏茶，又是每人两包香烟，最后还要我们选皮鞋赠送，在我们“难以带走以后再说”推辞下，他和妻子才将我们送到前往中山市古镇的路边。时间已近12时。临别我说：“毛（弟）啊，你是一家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今后少喝酒，喝酒了不要开车。”

同寨人张贤臣说，他在一家皮鞋厂做技术主管，加上提成每月工资有1万多元，在沙坪，已有10来位老乡办厂了，最年轻的同村人旷光能，才满30岁。他说，他也想在明年开厂。听到此话，忽然想起人口不足100人的寨上，同辈兄弟中，就有独办曾达100余头生猪养殖场的张贤军，返乡后已拥有两部挖机经营的张贤志，经营钱江摩托专卖店的张贤高，从事运输并创办花生厂的张贤辉，从事建筑包工又种植100多亩茶叶的张贤洪……。所有“杀过广”的年轻人，都修建了二层以上楼房。

于此，我联想到媒体上和老乡老板们谈到的“民工荒”，除了用工方要求文化技术提升、年轻一代不愿做苦工、国家惠农政策较多、农村公益性岗位增加、因户口难迁移教育医疗和社会保障不能同等对待等因素外，就是曾经的农民工在本地或异乡创业，不但减少了农民工还增加了用工量。

用餐中途，本人又发现一个细节，有人向杨书记敬酒时，称他“老大”，他没有答应，几次过后，他更正说：“我不是老大，我是德江的县委书记。”对方不管是就座前的介绍，还是他送发的名片，都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以“老大”称呼，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觉得对他是一种敬重，精神上也是一种依托。更让大家都感动的，是出来这些年，没有县领导来看望过他们。本人猜想，杨书记更正对方的称呼，自有其用意。“老大”一词，总让人与黑社会相连，县委书记，代表的则是党和政府，是为全县人民而非少数亲近的人服务，更不能为了少数亲近人的利益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可以说，黑社会的“老大”与共[chan*]党的县委书记，二者　“水火不容”。

码字到此，我还想起餐后老乡谈及一位创业者的故事。70后出生的他，自幼聪明，可这聪明未用在读书上，用在了调皮捣蛋上。高中毕业后走上了一条黑社会老大的道路，只要他看不顺眼，听不顺耳，就带领弟兄们用拳头说话，用刀棒论输赢，结果因打砸抢被抓，在狱中他得出一条结论：打，是没有出路的！出狱后，走上了打工路，凭其聪明才智，受到老板的赏识，收入也逐渐增多，最后自己开厂。一次，与日本人和韩国人做生意时，没有认真推敲，忽略了合同中的细节，因小有误差，对方不但拒绝收货付款，还要求赔偿损失。于是，他又得出一个结论：文化水平低了不行！这一损失，使他的小厂破产，春节来临，身上除了40元现金，还有20多万元的债务。灾难接踵而至，孩子去世，妻子离异，身心疲惫的他，开始浪迹天涯，喝酒醉到胃出血。后来在其父亲的怒责下醒悟：人不能仅仅为自己活着！他决心从什么地方跌倒再从什么地方爬起来。于是，在老乡朋友们的帮助支持下，聘请大学生担任行政、技术产、财务主管，重新办厂，而今已成为老乡创业的榜样。

三

18日晚，准确的说是19日凌晨，入住煎茶镇人李超担任部门经理的柏力商务酒店，在老乡们预订房间之外，另送一套豪华单间。

19日上午，我们来到黎克深创办的旭达之星照明电器厂参观，车间墙上贴着不少标语：“失去一个客户很简单，争取一个客户不容易”；“与客户的距离无限小，企业发展的空间就无限大”；“质量塑造品牌，信誉成就旭达”……。这些标语，体现着企业文化，以及主人经营的理念。在厂办，黎克深说他和凤冈籍苏腾，春节回家走遍了城北城南，准备投资总额近亿的lde芯片项目，说着将项目建议书递给了杨书记。在谈及创业艰难时，他煎茶镇籍的妻子刘胜维说，当初来这里只能做苦工，很多时候，人家一听是贵州人还不要，原因是贵州人喜欢打抱不平顶撞老板，喜欢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更有甚者是“劫富济己”，尽管是少数，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形成了不良印象，反过来，被偏见逼迫的个别贵州人，有时为生存也铤而走险。

黎克深夫妻来时只能在花木场扯杂草，手指甲都磨没了。好在黎克深在家时修理电器多年，再到企业打工其优势快速显现出来，收入迅速增加，也就有了积累，2007年开始办厂又得到了当地政府支持。比如贷款，只要有抵押品就可；税收，开始核定得较低，以后逐年递增；再就是他们购买旭达之星的3个专利，每个1000元都是政府出的钱，他们只花了400元证书钱；还有去政府办事也方便，除了集中办手续，而且不受时间限制，不会因为下班时间到了就喊“明天再来”，更不会久拖不办，见了好处才办。他们说，当地政府这些做法，其实是放水养鱼，生意只会越做越好，不可能轻易放弃。现在他们除了办厂，还开了两个门市部。产品销往港澳台地区和迪拜、俄罗斯、日本等国，在新疆乌鲁木齐市的销量已进入前三名。现在，一家五口有四部车，还在市区买了商品房。

来到荆角乡人张月轩担任人力资源部经理的雷斯诺照明有限公司，没想到该公司居然集中40多名德江人列队欢迎。武汉籍总经理陈青松出面与杨书记、陈县长座谈。他说，贵州民工纯朴善良，能吃苦耐劳。他认为，一个地方引进项目，必须交通方便，产业配套，产供销形成一条龙，否则难以引进，引进了也不会长久。还有，建议向武汉和一些直辖市学习，不但政府要高效廉洁，还要解决好农民工的后顾之忧，比如，解决城市户口，解决保障性住房，等等。

我们来到张军创办的家品时尚灯饰厂门市部参观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生于邻村龙溪村锦屏寨的他，在2002年就开始办厂，他那曾经靠抱石头挣钱的弟弟张凯和张成，以及与他们相邻的高家寨徐进康，邻村中寨村王进，与我们相见时，递过来的名片，其头衔都是总经理之类，都办有灯饰厂和门市部。参观过杨佐的门市部和遵义人邓启茂创办的雷行照明，走进星宏水晶灯饰厂门市部让我大吃一惊，其主人袁悦是钱家人，今年只有21岁，可她的员工已有30多人。在合兴乡板坪村人徐佐江创办的帝玛特照明电器厂得知，与他同村的徐佐君、本乡丰林村石少君也创办有灯饰厂。参观毕县城周家湾人冯京兄弟创办的华浓（佳盈）五金厂，来到香港锐都国际发展有限公司——东方石尚加工厂参观时，印江县籍主人杨敏有事外出，其凤冈县出生遵义市长大的妻了——瑞都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庞琴为我们进行了介绍，在这里了解到，灯具不仅仅是照明，还兼有艺术欣赏的的功效。

20日上午，来自德江及周边县思南、印江、凤风籍在内的创业人士30多人，参加在柏力商务酒楼召开的座谈会。会上，杨书记介绍了德江发展的软硬环境：所有涉及收费的项目一律到行政服务中心办理；三条高速公路、四条铁路和一个港口规划过境建设，城南已经变成大工地；定位目标是根据省里的规划，建设黔东北铁路交通枢纽和区域性中心城市。此行的目的，一是欢迎各位老乡回家乡发展，二是祝福各位老乡在他乡发财。不管在什么地方发展，政府都将尽可能提供金融支持和维权服务；不管在什么地方发展，大家都要团结互助共赢。

座谈会前后，让我一直注目的，是曾经的“农村妇女”，发着精致名片，驾着豪华小车，频繁接听拨打手机，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企业家形象。

其间，我问许刚，德江在古镇创业的农民工有多少，他答120多家，以做灯饰为主。再问收入，他答年总收入都在2000万元以上，最多的近亿元。这么说来，我们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20日下午，我们离开古镇前往深圳，杨佐、许刚和创办有灯饰厂的煎茶人熊斌开车送达，一同考察深圳市研成创意设计有限公司后乘着夜幕离开，接下来，在沙溪人四川省壬池输变电公司深圳分公司处长杨红军、德江县城人深圳市金立通信设备有限公司副总裁杨立的陪同下，杨书记一行与五家大中型企业主要负责人进行了合作洽谈。

当我通过邮箱将2000多字的新闻《杨德华在广东与老乡创业者座谈时指出：欢迎回家乡发展，祝福在他乡发财》发向德江网、政府网和《今日德江》后，在《怀化日报》看到一篇报道《县委书记跨省看老乡》，那位书记看望的仅是一家企业，就将我的报道删减后借用此标题发往《铜仁日报》，未见报，过了几天编在《铜仁日报?德江新闻》上，也被撤了下来。《南方都市报》编辑打电话来说，此稿可用，其价值有三点：一是让人联想起他省曾经出现的“跨省抓捕”，价值取向截然不同；二是县委书记的电话号码“流落民间”，可供其他地方的长官借鉴；三是偏僻落后山区农民创业的精神，值得宣扬。

4月8日，杨佐、许刚和黎克深带着苏腾，回乡到城郊选址，拟投资水晶制品生产项目和lde芯片项目，如成功，总投资1.5亿元，年产值8亿元以上。不管是否成功，都让我们看到了老乡创业者，给力德江建设黔东北区域性中心城市的曙光。

2011?4?8凌晨香树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