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人带话说,你一定要等我来。无论如何一定要等我来。
说这话时,她正在张掖一家还算过得去的宾馆里。白床单白被子白枕头,枕巾却是在夜市上两元一条便能买到的便宜货,俗气的粉色,有些微的煞风景。走廓和房间的地上都铺有地毯。走着很踏实的感觉。
床无疑是舒服的。电视摇控器的按键也很顺手,葫芦形状,比家里那个硬梆梆的黑铁块不知要舒服多少倍。但这一切能成其为等待的理由吗?就在这里,呆下去,什么也不做,也没有什么要做,躺躺,睡睡,看看,就为一个目的,等他来。等他一起回兰州。
他在肃南。距张掖96公里的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县城。裕固族。很好听的名字。她也去了。看见了那里如婴儿般纯净一蓝如洗的天空。有着天底下最质朴笑容的人们。由头羊率领的声势浩大的羊群。羊是黑白相间的,每只耳朵上都系有一条鲜艳的红缎带,极为动人。
从肃南到青海的柯柯西里,长达18个小时的车程,穿越西北最有名的山脉——祈连,是她走过的最为艰险颠簸的路。是他的工作。在以后未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要留在这里。留在那个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的美丽却单调的小县城里。留在翻越祈连山的崎岖山路和连绵弯道上。那山路狭窄陡峭,只能容一车行过,稍也不慎,坠入路边的深崖便是粉身碎骨,不得超生。
她坐在车前的副驾驶位,看着车子如蜗牛般缓缓小心爬行,却仍然颠簸如狂涛之中一落叶,她的五脏六腑,像在一个封闭的袋子里跳来蹦去,她甚至听到它们互相撞击时那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眼盯着司机粗大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转动,心想着,如果稍微再过一点,就一点……她闭上眼睛,不由自主打了个寒襟。
但是她看见了最为纯净的天空。是那样纯净的蓝啊,让她惊呆的半晌不能发出声音。那颜色是天地诞出的精华,是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画家都无法在调色板上找到的颜色。山野的清晨,万里澄净,一览无云。她在这绝对的澄净里失掉了呼吸。
他们所去的最高处,已经海拔接近4000米。山下是晴空万里,山上却是狂风大作,下起了冰雹。幸好没多久就停了。能看见不远处晶莹夺目的雪山。山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沼泽地,中间分布有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草地上长有零星的黄色的小野花。她站在草地上照了一张相。尽管冷风吹得身体直哆嗦,却微笑着。在她身后,是大片大片如海浪翻腾的云朵。和雪山。
他要留在这里。这是她所知道的的事。这是他们三年来的第一次分开。他从兰州到张掖,再从张掖到肃南,再到青海的柯柯西里,全程近千公里。他们已分开。他走后的第二天,她开始生病。她独自默默地承担着那病痛。她没有流泪,因为她不想流泪。他和她的结局,她不是第一次知道。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她始终无法走近他的生活。
她要回去了。回兰州。那天他留在她的房里,尽管她还流着血,他要了她。她也要了他。她抱着他的身体,使出了全身的每一分力气。她抱着她的男人。这世界唯一属于她的男人。她不清楚他是否还爱她。应该是爱吧。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她只是要他。
他没有看到她的血。因为在他脱离她的身体时,手机铃声响了。他的眼神有些微的尴尬。她扭过头去。隐约听见孩子还好吗?……快开学了,你回不回来 ……
她感到心的剧痛,痛得发不出声音。但她只是木然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感到身下血的流淌。那温热的液体。
她请求他,送她到张掖。她伏在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她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她空白而空洞的感情,在没有了他之后,将去向何处。
他们一起坐上到张掖的班车。她很累,很累。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在狭小逼仄的饭馆里,她提出分手。她决意放弃。她想起她在山顶拍的那张照片,辽阔草原上如大海翻腾的剧烈云朵。她单薄的身体在照片里显得楚楚可怜,腰肢不盈一握。她是弱小的。她感觉自己会被那些剧烈的云朵吞没。她为了拯救自己而决意离开他的生活。她也觉得这拯救的可笑,然而,她别无选择。
她又想起车行驶在山中,她眼盯着司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和车窗外的万丈深渊。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她甚至想只要自己扑过去,迅速扑过去……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说,你一定要等我来。他托人带话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我来。
她站在窗前看风景,炽热的阳光暴晒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浑然不觉。她觉得心底的虚空,像云朵般飘飘渺渺,将她整个淹没掉。她不清楚站在这里的这个自己,是谁,而自己等待的,又是谁。谁是谁的谁。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爱他吧,否则为什么会答应在这里等他,但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想他呢。不敢想吗。
等待之后又如何呢。生活应该继续,可是如何继续。他们持续的爱情生命力应该继续,可是是否真有继续的必要和价值,又是否还能继续下去。在这场战争中,所有的人都已疲倦。她从不奢望胜利,这样她便觉得自己的可耻。可是高尚的又是谁呢。
下午四点,他推门进来。她回头看见他。她正在犹豫不绝中挣扎,他的出现,像一道耀眼的强光,一下子断绝了她的所有挣扎。有用的和无用的挣扎。她盲了,她的眼里只剩下他。她扑上去,把身体窜上他的身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激情,可是她就是想拥抱他,紧紧地拥抱他,像爱人一样的拥抱他。
他们又要了对方。她仍在流血,可是她不顾了。她抱着他的身体,就像是抱着整个世界。高[chao]的那一刹那,她的泪水悄悄滑落下来。她想她拥有他。不管怎样,她拥有他。
在车站附近的砂锅店里,她狼吞虎咽。因为她觉得饿。她大口吞咽,直到被食物噎出了泪。她的心仍是虚软。他的兜里放有两张到兰州的车票。他想要上铺,但因为她,他买了两张下铺。再过一个小时,车将行进,八九个小时后,他们便在兰州的天空下了。
她饿,她渴,她害怕,她全身发抖。她觉出身子的虚弱,直想就势找个地方,躺下去,躺下去。或者喝酒,喝醉了,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她记起许多事,又像什么都没有记起;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她觉得自己像疯掉了似的爱他,又像是一点也不再爱他。她故意一直不看他,她故意和他吵架,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向他扔过去,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他。她躺在车的卧铺上抽烟,翻来覆去看在祈连山上拍下来的照片,万里无云的天空,空旷至死的山道,悬崖,被车撵着蜂涌而过的羊群。她看着看着就掉下了泪。
(第二天早报迅,从张掖至兰州某客车在公路上因故停留时,一女乘客偷偷下车,撞上迎面开来另一大型客车,当场死亡。警方初步断定为自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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