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初中语文课本里，一读白居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华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几处流光溢彩的句子，我就突然地喜欢上了江南。江之南，对于一个生长在几乎看不到什么山，也没有几条像样河流的豫北平原的少年来说，那里该有一片怎样灵性的山川：山该在那悠悠的白云间起伏，水该在那幽幽的松石上潺缓。后来，读韦庄那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至“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两句，便很是不解：江南既然这样美，天上一般的好风景，住在那里的词人为什么却是如此愁苦呢？实在无法理解。

直到我自己也去了江南，而且一住就是多年。

天气依旧有些寒冷。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浙东南的天气却仿佛依旧在深秋里徘徊。明亮的阳光刚灿烂了一两天，还没有把地面上的积水风干，又几片云朵游来，夜里便又悉悉索索地落起了雨。没有风，却有一股寒意如潮水般向四处迅速地扩散。自己即使紧紧地裹紧了衣服，也抵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寒气。窗外，平日那一带郁郁苍苍的塔山，此时也悄悄地隐在一片黑魆魆中。天地间一片沉寂，只有雨声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几乎整个春季，本地都浸在湿淋淋的雨中。皖南如是，浙东南也如是。想象中那个草长莺飞，波光潋滟的江南，该是只驻足在画里？

不由得想起北方。

此时，三月的北方，弯弯的杨柳该刚刚披上婀娜的新装，油油的榆钱儿该一串串、一簇簇绿满了枝头，片片油菜花该又在无垠的麦野中浮起一道道金黄色的波浪。还有那些粘了一身花粉的嘤嘤私语的小蜜蜂，那轻轻掠过碧绿的麦野，在空中斜斜飞去的小燕子......即使风，由南而来的风，由北而来的风，这时候也尽情地吹着。即使吹得浮尘肆虐，黄沙满天，那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穿越漫长的寒冬，似乎这里一切沉睡的生命都在春天里苏醒，在三月里尽情地炫耀着自己的活力。

美，就尽情地绽放。这才是三月，才是生命的本色。即使只是一场烟花，也要让转瞬即逝的生命化作漫天绚丽的云霞。

这，该是北方的性格，千年不变的刚健。

不似江南的春天，常常躲进绵绵淫雨里，同秋天相纠缠、粘连在一起，总是一腔温吞吞的性子，似敛了千年的机关，乜斜着尘世。——就像那位总是锁了眉头的林姑娘，一直有着任旁人怎么也琢磨不透的一箩筐的心事。

走了这么久，那草长莺飞得江南，依旧徜徉在自己的梦里。

一直未读懂江南，虽然我已经客居江南多年。对于一个一直低头谋生的外乡人，“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的境界应始终是件太奢侈的事。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则该最能形容自己许多年以来的心境。许多年来，自己一直在为生计而苦苦奔波，即使在诗城工作多年，像采石矶那样安葬着大诗人李白的胜景，自己都无暇静下心来去拜访一次。

形色匆匆，一程又一程，而我的行囊依旧空空。

江之南，那“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莫非真地躲进了这霏霏的烟雨里，而只留给我一侧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背影？

而事实上，对于一个步履匆匆，经年为生计而奔波的的远行人来说，江南早已消失在这霏霏的烟雨中。

“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的旖旎画幕下，尽是匆匆赶路的早行人。

即使动了终老江南念头的诗人韦庄，对江南，也只是一位过客。

一任嗒嗒的马蹄，踩过青石，在深深的雨巷间起落。

近来在手机上翻看旧时的短信，看到一首由无名作者填写的无题小令时，我不由停住了：

秋已至，天已凉。鸿雁下斜阳。红花谢，绿林黄。莫忘添衣裳。欲惆怅，享阳光。天籁语铿锵。桂树茂，菊散香。徐风携清凉。

这是妻在五年前的秋天发给我的。那年秋天，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独自到千里之外的巢湖谋生。那个寂静的黄昏，当我读到这首极浅白的小令时，鼻子竟然有些酸酸的。妻虽粗通文墨，却并不会填词，这首小令该是转摘于网上，她在那上面找了又找的。想那个秋日的傍晚北方一定又起了北风，伊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输着这条短信，心里该怀着多少忐忑呢。

五年后，我在江南走了一程又一程，而妻仍旧守在家里，仍旧给我不停地发着短信。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李商隐寄给远在北方家乡的妻子的，虽然写在去秋天，也与今隔了千年，此时却让我不得不油然想起。

归期遥遥，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踏上归程；长路漫漫，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否找到那回去的路。

呵，走了这么久，回首间，北方，已离我越来越遥远。

——家乡，依旧深深地锁在自己的梦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