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叶羽,是叶子也是羽毛。她从小寄居在裴家,和裴家少爷一同成长。她可算是个传奇,一生未嫁却子孙满堂。经历过抗战、内战,也经历过十年动乱,三年灾害,在千禧年之际,她迎来百岁华诞的同时也找到裴家少爷,此生唯一爱过的男子。
并不热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到这间不算很大却也典雅的房间,使这间房倍加温暖。窗边的摇椅上坐着一位穿暗紫色灯芯绒长袖旗袍,神态安祥的老人,她就是老年后的叶羽,怀抱中的一本书轻轻滑落,一阵微风吹来,片片书页被吹起,一桩桩往事如书页般被翻开……
【一】
“俊哥哥,你等等我。”梳两条麻花辫,穿淡紫碎花袄和黑色裤子,时年十岁的叶羽边喊边追穿奶白衬暗花长衫的裴子俊。只见裴子俊停下转身看她,“来啊,来追我啊。”边说还不忘向她扮鬼脸。
叶羽在追赶之时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抬头对上有点愠怒的目光,目光来自母亲。她有点怕,轻声唤了声“娘”,眼帘垂下。
彩云弯下身,语气温和但透着一丝严厉,“小羽,你怎么忘了娘交过你的,还这么叫。”她恪守主仆之间的本分,也要把这些灌输给叶羽。只可惜叶羽总忘记主仆之分,她见她嘟嘴,“小羽,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不可乱了规矩。”她见她一脸茫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别让少爷久等了。”
“娘,那我去陪少爷了。”听完母亲说教的叶羽舒口气,小小年纪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话,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俊哥哥好,俊哥哥也是如此。
彩云又恢复她惯有的温和,微笑着说,“去吧。”她很感激小姐,可以令她的姐姐的女儿来到府中,也感激小姐对小羽视同亲生,可以让小羽读书识字。看着两个人结伴去教书先生那儿,她也转身走去厨房查看丫鬟们正在做着的饭菜。
早春二月的裴家庭院里有些花儿已经开始绽放属于它们的美丽,几只蝴蝶也翩翩起舞,叶羽拍手叫道,“是蝴蝶啊,蝴蝶!”蝴蝶之于大人是在平常不过了,然而对于孩童来说又完全不是。还在生闷气的子俊因为叶羽说有蝴蝶而凑了过去,“真的是蝴蝶呢。”子俊被这美丽彩蝶给迷住了,也忘了发誓永远不跟她说话,他问她,“好看吗?”
“嗯,好看。”她扭头扑闪着大眼睛,对上他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少爷……”谁知一个称呼又惹来子俊的臭脸。他气呼呼地把头转到一边。叶羽不甚明白,“少爷,你又怎么了?”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少爷的吗?”
“可是我娘说,你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和下人是不能越矩的。”叶羽把刚才娘告诉自己的话又转述给子俊听。
“我不管这些个规矩,你是我的朋友,不是下人。”子俊固执地认定叶羽就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朋友,他见她还要说主子和下人的理论,连忙缓和下语气道,“那你在人前喊我‘少爷’,没人的时候,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俊哥哥’,这样总行了吧。”
“行吧。”叶羽叹口气,她知道若是不依了他,待会儿他又该生气了。
“这才对嘛,那你叫一个呗。”
“现在?”
“嗯,现在不是没人嘛。”
“俊哥哥。”叶羽见四下没人也就怯生生地叫了句。
“哎。”子俊脆生生地应着。
阳光下彩蝶翩翩,俩人一个“俊哥哥”地叫着,一个“哎”地应着。令这个已然吐露新芽的庭院也平添了几许生气。裴夫人和彩云俩人从廊上经过。彩云见女儿没个下人样,想要出声阻止,但被裴夫人阻止,孩子嘛,就该是这样。如果子俊不出国留学,或许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那些事。
【二】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此时的叶羽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一件绛紫暗花短袄和一条黑墨色百褶裙,立在人群中如同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看上去温婉而宁静。火车鸣着汽笛进站了,从车上下来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英俊青年,此为长大后的裴子俊。他手提皮箱,于万千人群中与她四眼交会,儿时的情景在脑中盘旋,那句约定是他在国外存活的信念更是他对她的誓言。
“少爷,你好吗?”她轻启朱唇,浅笑,顺手接过他的皮箱。她得知他于今日回来,好说歹说才算说通老管家将这接人的活揽下,只为了能多看他一眼,多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她知道从火车站到家的这段路只属于他和她,到家后,他将不再属于她,他会有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而她只能成为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一句少爷却将他的千万柔情化作一条条冰棱。虽然已是初春,天气回暖,但他依旧觉得冷。这冷来自她的冷静,她的巧笑盼兮。在国外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然而国家的软弱,令他们这群留学生也受尽欺凌,他已经练得喜怒不浮于色,淡淡地回了句,“我很好。”说完叫了辆黄包车,她也在后头跟着。车子经过小时候他们两个放学后最常去的地方,他招手让车子暂时停下。地方还是老地方,景还是旧景,可是有些事已然回不到从前,就像幼时的美好时光。
“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老夫人正等着呢。”她走上前和他并肩而立。
“走吧。”他转身坐上从火车站出来的黄包车,扭头瞧了眼她也正在上车。心说,此生让她再叫一声俊哥哥怕也很难了吧。如是,黄包车颠簸着主仆二人一同往路德深处而去。阳光洒落地面,行人三三两两。
此刻,生活在这座堪称十里洋场——大上海的人们,仍旧一副醉生梦死之状,夜夜笙歌,灯红酒绿,任凭外面烽烟四起,这里仿佛就是战争中富人们的避难所,一处还未被战争波及的世外桃源。彼时,裴夫人正在书房里听取公司业绩,这时家丁进来通报,称少爷回来了。裴夫人和其他一干人等冲到院子里,子俊一见到母亲就一把抱住,“娘!”裴夫人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拉他回堂屋,母子俩述说分别后这几年彼此的生活。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子俊的婚事上。一聊到婚事,子俊的眼睛不时瞄向站立一旁的叶羽。裴夫人虽然深知叶羽和子俊俩都对对方有情,可惜叶羽始终是丫鬟之女,虽欣赏其行事作风,但也只是欣赏而已。
入夜,叶羽帮子俊整理好床铺后,准备出去却被他叫住,“你等一下。”
“少爷,还有事吗?”她停住要迈出去的脚步,收回,转身,疑惑地看着他,继而明白,“少爷,明天我们去公司。您回来了,我也该隐退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左一个‘少爷’右一个‘少爷’的叫着,听着怪别扭得。我们……”
“少爷,已经很晚了,你早点歇息吧。”叶羽打断子俊的话,然后出门离去。子俊想要出声挽留,可是还可以吗?自己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他可以断然拒绝,也可以与这个颇为压抑的家相抗争,但是在面对母亲的泪水以及已经岌岌可危的家,他已经失去这个勇气。面对满屋的摆设,只有怅然若失……
几天后,子俊和仅有一面之缘的刘家大小姐——刘静婉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步入婚姻殿堂。每个人都向裴夫人祝贺,祝贺她政商联合,所向披靡。裴夫人则客套地说着日后还要仰仗各位在商场上多多帮衬小儿。
洞房花烛夜,他只顾闷头喝酒。直到静婉轻声说,“子俊,夜深了,我们也该……”
“知道了。”子俊极其不耐烦的应着,熄灭灯火,俩人相拥而眠……
一个月之后,静婉突觉一阵呕吐,裴夫人老怀安慰,感裴家后继有人。此时她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这个家上上下下也都靠叶羽打理着,她越来越离不开叶羽。静婉怀孕本是件高兴事,但子俊似乎不怎么上心,他在盘算着如何离开这个令人无比压抑的家。恰巧北上的军队在征兵,于是他瞒着家人去了征兵站。
老天爷也算遂了他的心愿,那个军官让他收拾一下,过几天就随他北上。从征兵站出来,他开始后悔,他不是害怕战争,也不是怕吃不得这个苦,而是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对叶羽,对母亲,也对毫无感情却又怀着他的骨肉的妻子,他跑去征兵站询问,如被选上了是否可退出。回答不可以,如果退出,全家性命将难保。
当裴老夫人得知儿子的决定后,骂他没人性,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跑去当兵,说他头脑发昏。现在连一向站在子俊这边的叶羽也不支持他的这个决定,只有静婉站出来支持他。这时他才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静婉以及叶羽这两个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女人。
【三】
战争令所有人都流离失所,有家不能回。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前方,子俊在前方指挥众将士奋勇杀敌,这时一颗炮弹向他袭来……“什么?”电话自叶羽手中跌落,她已经无暇顾及电话那头的那个声音。此刻,满脑子都是子俊牺牲的消息。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家里想必都还未得知此消息,她一定要瞒住。但,她想瞒怕也瞒不住了。这时,老管家赶来告诉她,老夫人气血攻心,病倒在床。少奶奶快要分娩,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在没个拿主意的人,恐怕连这屋顶都要被掀翻。
她火速回家安排妥当之后,在医院里静等两人的消息。这时医生从手术室出来,问她,如果实在保不住的话,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她央求医生一定要两个都保住。医生点头,然后又进去。手术室外,叶羽焦急等待。手术室内,静婉拼尽最后一口气,恳求医生如果只能保一个的话,就一定要保住孩子。医生告诉她,放心吧,她一定会倾尽全力,因为这是医生的职责。
“阿羽。”
“老管家,老夫人怎么样了?”
“她现在没事了,只是惦念着少奶奶。”他想往门里张望,但紧闭的双门始终都不曾给他这个机会。就在俩人说话之际,医生从里面出来说,母子平安。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抬头望向窗外,发现阳光很灿烂,或许曙光离得并不遥远了。
“老夫人。”在叶羽的轻声呼唤下,裴老夫人悠悠然地醒来,一看是叶羽,第一句话想要开口,但被她截下了,“老夫人请放心,少奶奶和孩子都很平安。”说完转身又看了看老管家,心领神会的他连忙去少奶奶病房把孩子抱来给她看。
“长得可真像子俊小时候。”一说到子俊,裴老夫人的眼泪就刷刷地留下。叶羽虽然心中也难过,但此刻的她只能故作镇定,“老夫人不要太难过了,以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阿羽啊,你和你娘为我们家都付出了那么多。”
“老夫人,快别这么说。能在您手底下工作,是阿羽的福分。”
“阿羽辛苦你了,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裴老夫人一边说一边语气越来越微弱,她仿佛看见丈夫和儿子在招手,她是真的累了。自嫁进裴家以来始终兢兢业业,在当时的社会一个男人在商场上都如履薄冰,更何况她一个女人家,这其中的辛酸也只有陪嫁丫鬟彩云知晓。她把彩云当姐妹,可惜命薄的彩云终归还是离她而去,现在她也要抛下这一大家子留给叶羽,让这个女孩替她守住这个家,她相信叶羽有这个能力。
“老夫人!”叶羽悲坳大哭,此时裴老夫人咽气没多久,静婉也随着老夫人去了,可怜这个小婴孩连声娘都还未叫,连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就这么成为了孤儿。
办完裴老夫人和裴少奶奶的身后事后,叶羽终究还是没能守住这个家,裴老爷的几个兄弟以叶羽与裴家无任何瓜葛为由将她连同子俊的孩子——裴曙光一起赶出裴家。静婉娘家人想把小曙光接回刘家,但叶羽不同意。无论怎样,现在家没了,她一定要守住少爷唯一的骨血,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
【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着,1937年11月12日,叶羽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天叶羽一边怀抱着两岁的小曙光一边兜售刺绣的工艺品。她记得,那天太阳很好,人们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在路边吃着早餐,全然不知这时战争已经逼近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城市。那时的她凭着自己的胆识已经是黑帮老大——袁振天的义妹。虽然衣食无忧,但是自小忙碌惯的她还是不改忙碌本色。忽然间,街上的行人大乱,有人喊,“快跑啊!日本人来啦!”眨眼间天昏地暗,穿着黄制服的日本兵举着枪,遇见人就开枪打死,看见店铺就砸,看见女子就如同饿狼见了食物般上前就撕扯女子的衣服。叶羽哪见过如此阵势,一时间呆住了,不知下步该如何迈步。
突然有人捂住她的嘴巴,正要大呼之际,她扭头原来是袁振天最得力的助手——顾惜朝。他示意她不要喊,他才放开手。她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待他松掉手之后,她才轻声问,“顾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日本人进城,大哥不放心你,让我出来找你。”他简洁明了地解释了一下,只见一个日本兵正向这边走来,眼看就要逼近,他伸手将她头上的发簪拔下,刺向那人的咽喉,那个日本士兵应声倒地。这时他才回过神看叶羽,叶羽的一头秀发因为没了簪子而披散下来,他一时看得有点呆住了,以前未曾仔细打量过,如今看来,她容颜清瘦又不失成熟女性的风韵。就在这时另一个日本兵也正往这边走来,他喊了声小心后,拔出枪,砰砰两枪,那个日本兵也应声倒地。看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马上回到设在公共租界的袁宅,希望那里日本人的触角还未伸及。
俩人就这么一路奔回袁家。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以前从未对战争有所感觉,最多也只是在收音机上听的什么北平失守等消息,自从子俊牺牲后,她就刻意不令自己去想这些事情,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凭一己之力好好抚养大小曙光。然而眼前这些触目惊心的景象又一次把她心中的这块伤疤掀开,这次她真的是深切体会到了。
此时的上海可以说是生灵涂炭,唯一的安全岛,或可称作是上海的孤岛,就只有公共租界了。可问题是公共租界也并非绝对的安全。日本人心里也清楚要想真正获得上海这座城市,必须先向城中的大户们投去“诚意”。现在裴家已经向日本人投诚,做了彻头彻尾的大汉奸,他们的府邸俨然是维持会办公的场所。反观黑帮老大袁振天,却是块难啃的骨头。他软硬不吃,就算来了,他也是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就装病避而不见。实在躲不过去了,他就对那个前来游说的人只说一句“做中国的流氓,绝不做日本人的狗”。当游说的人把这一句话转述给驻军司令时,只见他铁青着脸,手用力捶着桌面,骂了句“八嘎”后一个暗杀计划也就此在心里形成。
已进入冬天的上海比任何一年都要来得寒冷。早前袁振天已得知日本人会有所行动,他已经明令禁止家眷们外出,恐有意外发生。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就在袁振天一行人从饭店出来时,潜伏在人群里的日本间谍将枪头对准了他的心脏。“砰”的一声枪响,吓得人们四下逃窜,顾惜朝一边扶住大哥一边命令手下人一定要抓住这个开枪的人一边让司机火速开往医院……
“袁大哥!”闻讯而来的叶羽赶到医院,一见到顾惜朝马上问情况,“顾大哥,袁大哥,他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医生正在里面抢救。”
就在这时,医生从里面出来。俩人连忙上去问,摘下口罩的医生只能是遗憾的摇摇头。叶羽一下子瘫坐在长椅上,这老天爷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好人都不得善终呢。老夫人、子俊、少奶奶还有袁大哥,他们都是好人,老天为什么要收他们?如果真的有好人不长命这个说法的话,她真希望这些离她而去的亲人个个都是坏心肠的人,这样至少他们可以长命不是。可是现在,袁大哥的女儿也要像曙光这样变成孤儿。
“日本人!我跟你拼了!”她起身就要冲出去,幸好被顾惜朝拦住。她在他怀里死命挣扎,想要挣脱开马上去找日本人拼命。顾惜朝虽然心痛,虽然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但相比之下他还算冷静,他死死箍住她,“就算要拼命,也不是这个时候。日本人杀了我们的亲人,这笔血债迟早有一天要向他们讨回。”她在他怀里痛哭,现在能做的或许就像顾惜朝所说的那样,办理好袁振天的身后事,然后再从长计议。
办理完袁振天的身后事后,他一手创立的帮派也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想做流氓,只是因为环境所逼。现在既然有安家费可拿,当然领了钱回乡下去。但是,国之将亡,家可安在?有不明白之人,当然也有明白人。他们愿意跟着顾惜朝和叶羽他们一起讨债。就这样,叶羽和顾惜朝假意投诚,暗地里透过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实施暗杀。一时之间,在上海滩的日本人只要闻听“黑玫瑰”这三个字便会手脚发软,这个暗杀组织令驻军司令好一阵懊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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