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而我，已经为一段情缘慨叹了半生。

收到丁越从国内寄去的99朵五瓣丁香干花标本时，我刚好站在42岁的门槛上。窗外的樱花簌簌零落，晓镜中的女子双眸挂泪，拢一绺泛白的发丝，默默凭吊着悠悠逝去的青春，追忆那些擦肩而过的往事。

22岁那年的丁香，盛开得明媚而馥郁。传说五瓣丁香是幸福的使者，谁能在万花丛中寻到它，谁就能获得爱神的垂青。我和丁越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五个花瓣的尤物，拈花一笑，在枝杈纵横的丁香树下偷偷地接吻，穿过我的黑发的他的手，摩挲起无限柔情。四目相对时，丁越反复追问：“跟着我要吃很多苦，你会不会后悔？”我把头依上他的肩：“只要你的每一步都是往前走的，我就永远不后悔。”闭上眼，脑中却蓦地浮现出父母的脸，几许不安牵引出长久的沉默。

我成了丁越家的常客，与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每见我便笑逐颜开，俨然把我当成了未来的儿媳妇。我正想着要怎样委婉地向眼光苛刻的父母提起丁越，丁越竟带着几样简单的礼品冒失地敲开我的家门，星眸闪烁地说要娶我。我用嗔怪的眼神千万次地谋杀他，我的父母则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你能给我女儿什么呀？”丁越答得不假思索：“爱情。爱高于一切，有爱就有了一切……”

丁越那文学青年式的求婚悲惨地砸了锅，我当晚就沦为父母的重点教育对象：“谈恋爱结婚要讲究门当户对，爱情不能当饭吃，懂不？嫁给这个穷小子，我们得操多少心！”

从没见母亲那么憔悴，也从没见父亲那么绝情，这两个人寸步不离地软禁了我，任凭丁越在楼下焦虑而无助地徘徊。一星期后，我终于被他们押解出门，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后来的丈夫隋宁。

2　

隋宁是父亲同事的儿子，两家父母明里暗里总提这门亲事，可我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并不来电。佳期已定，我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听凭所有人的摆布，一大本婚纱照，没有一张是笑着的，照片上搂我纤腰的那个男子，熟悉至极，又何其陌生。

婚礼上，我的眼泪总是不合时宜地浸花脸上的妆容，飘忽的眼神一直在人群中搜索。我搜到了，丁越正远远地看我，面若死灰，一双手攥成了拳头。长长的红地毯，为什么一直都走不到头，丁越啊丁越，你能否冲进人群把我抢走？若可以，我宁愿与你吃糠咽菜，沦落山野。

惊心动魄的设想没有成真，隋宁在红烛光影里吻上我时，我凄然地合上双眼，思绪翩跹，却始终逃不开丁越。谢谢你，丁越，给了我最初最纯的爱。对不起，丁越，来生来世，我一定做你的女人。都怪你，丁越，倘若不那么心急，一切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丁香花开了又谢，我再没寻过五瓣丁香，偶尔看一眼热恋那年的丁香树，都会黯然心碎。我并不讨厌隋宁，可始终攀不上爱的高度，不然，为何在他抱起我庆祝小生命终于萌芽时，我还能心如止水？

等待是最无奈的苍老，丁越在丁香树下一等就是三年。直到我和隋宁推着粉嫩的婴儿车在阳光下漫步，他的幻想才随着飘落的丁香花瓣灰飞烟灭。

丁越结婚了，他和新娘也是门当户对，婚嫁全程一帆风顺。原来我一直自私透顶，当初结婚时，我根本无法体会丁越的煎熬，如今丁越也娶了妻，我才觉出道一声祝福是多么艰难。

我寄出了夹着五瓣丁香的第一封信：“爱一个人，就是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就是远远看你在别人怀里幸福，也会在梦里笑着流泪。”

没有手机、互联网的年代，我和丁越仅凭寥寥数语的信笺，缤纷着每一个苍凉的梦境。　

3　

我通常只在信中写，我很幸福，你一定要比我更幸福，我才会安心。可丁越那心细如发的妻还是为此发了狂，她闹到我单位，闹到隋宁那儿，又闹到我父母家里，让他们好好管管我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父母没法再软禁我，可我失去了安稳的工作，隋宁也痛苦地揪着头发：“早知你心里装着他，我绝不会自讨没趣。我成全你们，女儿就跟你吧，我只想忘记。”夫妻一场，我能对他说的最后两句话，竟然只是谢谢和对不起。情债已欠下，好聚好散，对于不相爱的人，终究是种解脱。

丁越的妻大闹着要离婚，我带着年幼的女儿去了那个开满樱花的国度，边谋生边等丁越重获自由。谁知，等来的竟是他的妻因过度激愤而病卧床榻的消息，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时，那女子智商已相当于3岁小孩，眼中也没了敌意。这情形，即便丁越想离开，我也不会让他一走了之。

离别的机场，我和丁越相拥而泣：“我们是不是真的错了，走错一步，就再也没有对的可能？”一别十几年，丁越悉心照顾着痴痴的妻，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艰难度日。我一笔笔寄钱去赎罪，丁越一次次退回：“拿了你的钱，我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你？”

丁越发来妻的照片，没心没肺的面容之上，赫然顶着斑白的双鬓。岁月刀刀催人老，谁说3岁幼童般的脑子就当真不识愁滋味？

“在遥远的地方，你是否一样听见我的呼喊，爱是一种信仰，把你带回我的身旁……”坐在异乡屋檐下听这剜心的歌词，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回去，陪在丁越近旁！我们已错过20年，怎能再凝望着天涯苦等来世？

飞机在久违的土地上降落，我从未如此归心似箭，也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信仰，把它紧紧握在手心，哪怕一生求而不得，两心相守、两两相望便已足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