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1日上午7点零8分,我那可怜的祖母,因患脑溢血(蛛网膜下腔出血),医治无效,撒手而去。从此,祖母离开这个尘嚣烦扰的人世,离开这个子孙儿女牵挂他的世界,去往天堂的路口,通往幸福的天国,摆脱俗世。
祖母躺在医院的日子,整整七天,我和家人紧紧守在祖母的病床前,期待祖母能够留下只言片语,能够说些抱怨或是嘱托的话语。然而,祖母一言不发,永远的沉睡下去,她睡得那么安详,睡得那么固执,眼睛只是眨了几下。我急切地问医生,医生一脸抱憾地说,你奶奶现在没有任何意识,基本等同于植物人。那一刻,我们都沉默无言。
一
父亲那段时间,赶上腿上囊肿,做了手术,住院调养。父亲给我打电话时,听那口气,我也没在意,只是祝福几句,便按部就班继续我的生活。第二天上午,小妹发短信给我,哥,奶奶住院了,情况很严重。我心里一震,但我还是固执的认为,祖母应该没事,人到老年,不跟医院打交道,行吗?我只是与小妹保持联系,然后叔叔便打来电话,说奶奶很严重,你最好请假回来一趟。我脑子一热,忽然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匆匆收拾行装,赶往老家的县医院。
走进医院的一刹那,看着门诊室排着长龙的队伍,看着进进出出手拿药方的人们,我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倍觉无助。匆匆来到祖母的床前,祖母已然昏睡不醒,任凭我嘶哑着喉咙喊着奶奶,然而她听不见他大孙子的呼喊,听不到外界的声响,这一切,都渐渐与她绝缘了。
黝黑脸庞的祖父,我从小到大,从没看见他哭过,看见我的那一刻,他哽咽了,说道,礼保,你去看看你的奶奶。我点点头,心里好生难过,强压抑着内心的伤痛。
然而祖母已然昏睡不醒,眼睛一丝都不能睁开。看着祖母白皙的脸庞,是的,祖母的皮肤一直很好,即使上了年纪,依然白皙,这和祖父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两个姑姑说,你看,妈的皮肤多好,可惜没遗传给我们姐妹俩。
我想起祖父酒后曾对我说,年轻时,祖母是看不上祖父的,祖父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硬是祖母的父亲,也就是祖父的岳丈大人,觉得祖父不错,才把祖母嫁给祖父的,世上本没有假如,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假如一下,假如祖母执意不肯,便没有了我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很多时候,我想听些关于祖母童年或是年轻时的往事,然而祖母总是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我也只好作罢。她心里惦记的,更多是两个儿子的家庭,更多的是对我生活的关注,对一屋子牲畜和家禽的担忧。
上学以来,每次放假回家,我总是住在老家,也就是一日三餐都是祖母操劳。她忙里忙外,还要给我洗衣服、做饭,嘴里每次说到你在家,饭菜不好,却总是尽可能的将饭煮的硬一些,她知道我喜欢吃硬饭,虽然我明知对胃肠不好。祖母烧的菜,似乎口味偏重,我不知道这是否与她少时闹饥荒的时代有关。那个年代,本来菜就难得,咸一点总是好的,才能节省。
饭桌吃饭时,祖母总是旁敲侧击地对我说,村里谁谁又带女朋友回来了,小姑娘人漂亮,又勤快。祖父在一旁笑,滋润地喝着小酒。我一般配合的应付着:“奶奶,那不错啊。”祖母也笑,然后又担心直接地说道:“你要跟谁好上了,不要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啊。”我听了愕然,却又觉得祖母说的是实话,然后便反驳道:“奶奶你放心,你孙子还在打光棍啊,你给我找啊。”我说的只是戏言,没想到奶奶也许一时当了真,过不了几天,就对我说,谁家的姑娘不错,要不要去托个媒。
我无奈,便笑道:“奶奶你放心,过几年,一定要让你抱曾孙子。可你不要重男轻女啊,说不定是曾孙女。”祖父在一旁,听了说道,你奶奶不重男轻女。我说,那就好。
然而,这些话在祖母的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实现,我刚参加工作,因为在最基层,每每酒场喝多,有天晚上,我酒喝得蛮高的,嘶哑着喉咙,打电话给祖父,祖父一听我声音,便知道我喝酒了,便骂道,你这孩子,又喝酒了。祖母当时在祖父身边,那个时间,他们应该在一起看电视。祖母当时听了,很着急地在一旁说道,这小鬼。我听了,借着酒气,哈哈大笑。祖母估计听不过去了,对祖母说道,你把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他们的对话,一清二楚地在电话的那头传来。
我耐心的等着,祖母心疼又急切的声音传来:“你这小伢,又喝多了吧。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喝酒,你怎么不听啊。”
我故意扯着喉咙,高声说:“奶奶,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啊。”
祖母便有点生气,对着祖父说,这小鬼,没出息啊。酒喝得像你一个样,都是一个种。祖父在一旁分辨着,我听了,笑道:“奶奶,你在说啥啊,咋不跟我说啊。”
祖母便很生气地挂了电话,我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二
祖父哽咽着喉咙说:“今年正月的一天,你奶奶问我,你这辈子,享谁的福呢?”
祖父望着堆在房间里儿女们买的礼物,却说道:“当然享你的福啊。每天早上,你都起得早早的,把开水烧好,让我泡茶,把早饭搞好,我从外边干活回来时,饭菜都已端在桌上,这现成的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啊。”
我想,这一番话,不亚于那些儿女情长的话,这更不啻是一种别样的表白!
在外人看来,祖父母似乎一直享受着儿女们的福分,一生两儿两女,美满幸福。父亲和叔叔在农村里也算还行,都在街道上做着买卖,多少能挣一点。殊不知,在祖父心中,他享最大的福,还是来自祖母那双勤快的手,那永不疲倦的双手。
祖母一生受过太多的苦,中年时因为在山上挑柴,右眼被刺瞎了。那时,我父亲比我这个年龄还小些。祖父说,还不是为了给你爸和给你叔叔娶媳妇,没日没夜的操劳,整天都要想办法挣钱,卖鸡蛋、扫帚,收废品,一切能挣钱的办法都想尽了。
祖母一辈子节衣缩食,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少见她穿过新的衣服。每每我放假回家,对于不要的衣服,我总有一种放火烧掉的冲动。有次,我拿了一件衣服,望灶膛里放,祖母看见了,生气地说道,你这小伢。是的,就这简洁的四个字,有力的俗语。祖母有次没注意,把我的一件条纹衬衫和毛巾放在一起泡了,结果毛巾掉色,浸染了衬衫,祖母当时似乎很自责,我安慰道,不就一件衬衫嘛。然而祖母之后一直很用心的洗涮那件衬衫,我知道,这个夏天,这件衬衫还会陪伴着我。
祖母有时见我性格执拗,便骂道:“你这小伢,固执得像麻花一样。”麻花是螺旋状的,祖母以此形容我,不可谓不精辟。
关于生死,我不止一次地听到祖母的看法,我非常赞同。我记得有次我看报纸,登着一则讣告,某某政界要人去世。我当时对祖母说道,你看,再牛哄哄的人,都有挂的一天。祖母当时不明白我说的“挂”,就像我曾经对她说,我大学里挂过科一样。我说就是人没了。
祖母反应过来,便说:“是啊,人,总有一天都要死的啊。新人换旧人嘛。老了,不死干嘛呢。”我那时对祖母关于生死超脱的态度,颇为赞赏。我夸道:“奶奶,你的想法很开明。”
三
祖母躺在医院的第七天,主治医师面色为难地说道,你们谁来签字?叔叔一看,是病危通知书。我们一行去医生办公室里,恳请医生说直接点,医生很为难,但见我们执着,便说道,可以回家了。
姑姑听了,放声大哭,哭声一直在走廊里延伸开来。很多病人、家属都看着这一切,面露同情。对于医护人员来说,这一切,也许司空见惯。然而真切地发生在我们身上,还是难以自持。
姑姑哭着说:“妈,我们一起回家。”回家是一种习俗,他们说,奶奶回家,让奶奶在家老去,这样不会做孤魂野鬼。我听了,默然无语。
天下着雨,叔叔叫来车,因为父亲还在住院,我和叔叔抱着祖母,车平稳地行驶在淅淅沥沥的路面,我和叔叔,面色悲戚,但我一直抱着希望,总是觉得祖母会醒的,至少会留下只言片语啊。
从县城到老家的路,如此漫长,如此断肠。
祖父看到车子停在门口的那一刻,泪水不住滑落。我和叔叔把祖母抱到床上,这张她睡了几十年的老床。
祖父说,让你奶奶安静的在这床上休息吧。祖母的呼吸不时的大起大落,我看了倍觉心疼。
时隔两天,祖母在一家人的陪伴下,仙去了。
我只是有些悔恨,我工作不到一年,还没机会孝敬您老呢。您就撇开你的大孙子了,这份悔恨,这份伤痛,将伴着他的成长,直到永远、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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