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一生都背负着不少的“责任”,不管这“责任”指向哪一面。当我们正视它、迎向它时,能分明的感得我们的存在、感得我们的力量。但倘要躲避它、否认它,我们往往就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整个的世界。
这一篇是从“事故责任”这一面来看说的。我这里所谓的“事故”,就是现今社会中的残暴与苦痛,而不单单是某时某地的一起灾祸。我这样说,或许很有些人们不以为然,“残暴与苦痛”?有么?怎么我看不到?其实这也无怪,鲁迅说(又是鲁迅):《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样,我就不能勒令别人也跟我一样看见这样的东西。但是,倘还有些感得“英雄所见略同”的朋友,不妨看下去。
这方面的“责任”,看起来还是西方人背负得更早些。他们自打娘胎开始,上帝就给他们颁布了他们的“原罪”,于是一生的受苦难,一生的求“救赎”,也都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不能全推在别人或社会身上去。而我们生在一个这“文明古国,礼仪之邦”,似乎向来就要高一等,所谓“人之初,性本善”者也,当初生时,我们可是没有一点“责任”的。这样一个个的“本善”之躯,各各的扑入到社会中去打滚,即便后来滚得满身黑,也是因了“习相远”,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但真的是如此么?倘真是,这许多的黑色又从哪里“染”来?我以为,倘要细细的寻去,也还是出自于每个的人。社会意识虽不等于所有个人意识的简单相加,却又是由每个的个人意识的相加所得来。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天之僇民”,对于这社会的一切罪恶,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只是有些人知清了,有些人却还蒙在鼓里,还有些虽已瞟见,却。现在,我想将这一原本不算罪的“原罪”显示出来,让我们都看见,就是-----生物的占有本性。等我们看清了这“原罪”,此后再要推脱起自身的“责任”时,心里却也不能完完全全的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为什么不能、不愿或不敢正视?倘欺骗行为是动物间交往的基本活动,就一定存有对欺骗行为的强烈的选择性,而动物也转而必须选择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骗,使某些行为和动机变成无意识的,从而不致因蛛丝马迹的自觉迹象,把正在进行的欺骗行为败露。这是“自私基因”为延续自身的诡计。但现在,我偏要将那些“欺骗以及自我欺骗”的行为败露,让我们或能有些许自觉。便是那些已然得知过“对于这社会的一切罪恶,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的人,也可以因此知道我们的“责任”到底在哪里。而非空泛的喊两句“我们是罪人”就完事。
鲁迅(还是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说: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
这些说话自然是不错的,就像“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生而自由”一样,都是硬道理。但我仍然想要宣告:“这世界本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某个人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倘要说得简略些,把它化成如前面两句一般的我们“耳熟能详”的口号,就是:“人人生而只有自己”。以后你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一种明明暗暗的“占有制”之上。这“占有制”有两个规则:一是弱肉强食、巧取豪夺的霸道;一是“先下手为强”式的占据。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们听得多了,但很少会真往心里去。至少,是不会把自己们摆在这一生存法则之中的。在我们看来,这法则只适用于动物。并且,这说法里的所谓的“适”也太好听,其实不过是它们能更多的、更轻易的占有、杀戮他者。
这人间本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你,除了你自己以外。充斥人间的只有弱肉强食、巧取豪夺的霸道。为了避免太多的战争、死伤,而人又自恃是文明的高等动物,于是后来又制定了一些规则,譬如先来后到、公有制之类。总之,“占有制”这种生存法则是全被人们安然的接受了。但是,有没有想过这其实并不合理?
但鲁迅却又说得明白,这些都不是罪。诚然,食欲与性欲是不算罪的,关键在于我们怎样去满足它们。但满足的法子,却都要靠“他者”、靠占有“他者”。于是,这又难逃一个这“原罪”了。因为我们是生物,就一定要“生”,而这“生”就一定要采取、掠夺、占有我们所赖以维持这生命的一切资源。倘真有“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打破一切已改的和现有的占有的规则,以及那占有本身,以使所有的那些美的、弱的都不会落于被占有的厄运。这样,人一旦一无所有又不能占有他物,怎样生存呢?,以这占有为本性的一切生物,又怎样生存呢?
倘使我们人类只是跟别他动物一般,没有发明诸如“真诚”“善良”、“美德”一类的好东西,也就决不会对这“占有制”起疑心了。但亚当和夏娃究竟是吃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子,于是造物就这样开始“弄人”了,一面给你无限智慧,能洞见宇宙万物以及自身;一面又将自己身上的这赖以为生的残暴与取巧的占有本性示给你看,让你体味这智慧带来的苦痛,陷入永劫沉沦的罚。当久长的苦痛中,或许又要咒诅那至高无上的造物,何以给生命、给我们这样一个可诅咒的占有本性。
但我所谓的“原罪”还不在这偷吃了“智慧之果”。却在那“占有本性”本身。
天地伊始,一切单一纯简。这茫茫宇宙,要说清楚它是怎样开始形成的真是谈何容易。而复杂的生命,或能够创造生命的生物如何突然出现,而且全部装备齐全,我想,无疑是一个更难解答的问题。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进化论是令人满意的,因为它说明了由单一纯简变成错综复杂的途径,说明了杂乱无章的原子如何能分类排列,形成越来越复杂的模型,直至最终创造人类。
有关生命的起源,一般的叙述只能是纯理论的。事实上当时并无人在场。在这方面有很多持对立观点的学说,但它们也有某些共同的特点。我这里引来的概括性的叙述大概与事实不会相去太远:
一切起于“原始汤”。
生物学家和化学家认为,“原始汤”就是大约三十亿到四十亿年前的海洋。到了某一个时刻,一个非凡的分子偶然形成。我们称之为复制基因。它并不见得是那些分子当中最大的或最复杂的。但它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能够复制自己的拷贝。但复制拷贝却必须要资源:空间以及复制拷贝所必需的小构件分子。于是占有他者的竞争就出现了。
“原始汤”是不足以维持无限量的复制基因分子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地球的面积有限,再一个就是当复制基因变得越来越多时,“构件”因消耗量的大增而供不应求,成为珍贵的资源。不同品种或品系的复制基因必然为了争夺它们而互相搏斗。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条件差一些的品种事实上由于竞争的结果而变得日渐稀少,最后它们中间一些品系难逃绝种的命运。
复制基因的各种品种之间发生过你死我活的搏斗。但它们不知道它们在进行生存斗争,也不会因之而感到烦恼。复制基因在进行这种斗争时不动任何感情,更不用说会引起哪一方的恶感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的确是在进行生死存亡的斗争,因为任何导致产生更高一级稳定性的复制错误(遗传变异),或以新方法削弱对手的稳定性的复制错误(遗传变异),都会自动地得以延续下来并成倍地增长。改良的过程是积累性的。加强自身的稳定性或削弱对手的稳定性的方法变得更巧妙,更富有成效。
一些复制基因甚至“发现”了一些方法,通过化学途径分裂对方品种的分子,并利用分裂出来的构件来复制自己的拷贝。这些原始“肉食动物”在消灭竞争的对手的同时摄取食物。其他的复制基因也许发现了如何用化学方法,或把自己裹在一层蛋白质之中来保卫自己。这也许就是第一批生命细胞的成长过程。
复制基因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且是为它们自己制造容器,即赖以生存的运载工具。能够生存下来的复制基因都是那些为自己构造了生存机器以安居其中的复制基因。最原始的生存机器也许仅仅是一层保护衣。后来,新竞争对手陆续出现,它们拥有更优良、更有效的生存机器,因此生存斗争随之逐渐激化。生存机器的体积越来越大,其结构也渐臻复杂。这是一个积累和渐进的过程。
随着时间的推移,复制基因为了保证自己在世界上得以存在下去而采用的技巧和计谋也逐渐改进,但这种改进有没有止境呢?用以改良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一千年的变化会产生什么样的怪诞的自我保存机器呢?经过四十亿年,古代的复制基因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它们没有消失,因为它们是掌握生存艺术的老手。
但在今日,别以为它们还会浮游于海洋之中了。很久以前,它们已经放弃了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了。在今天,它们群集相处,安稳地寄居在庞大的步履蹒跚的"机器"人体内,与外界隔开来,通过迂回曲折的间接途径与外部世界联系,并通过遥控操纵外部世界。它们存在于你和我的躯体内;它们创造了我们,创造了我们的肉体和心灵;而保存它们正是我们存在的终极理由。这些复制基因源远流长。今天,我们称它们为基因,而我们就是它们的生存机器。
复制基因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复制”或“繁衍”的“目的”,只是出现了一种这样的特性,而自然选择了这一特性,当一种突变的特性被持续了许久,也就说明自然选择了这一特性,于是这特性就延续下来。直到有一天“繁衍”出人类来,又直到有一天终于有人问:基因为什么要“复制或繁衍自身”呢?这样一个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但我们还是不禁要问:基因为什么要“复制或繁衍自身”呢?也许因为我们“以动机褒贬行为”太久了罢。但也或许,我们这种凡事讲动机、探原因的习惯就是我们总喜欢寻求“意义”的表现。但是,倘一味的要去源头找意义,恐怕终究得到的是“无意义”。因为宇宙诞生之时并没有给我们设置一个所谓的意义在那里。
于是,这个问题应该用“人择原理”去解释。所谓“人择原理”,其实是“人择宇宙学原理”。这个原理很复杂,我也不能深究。 概括的讲,是尝试从物理学的角度解释 “为什么我们的宇宙是这样的” 。而人择原理的答案是:“正是人类的存在,才能解释我们这个宇宙的种种特性,包括各个基本自然常数。因为宇宙若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来谈论它。”看来科学家们也常常会遇到不能解释的问题。记得似乎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对于我们不能言说的东西,保持适当的沉默是应该的。但沉默得久了,总归是有些无聊,于是科学家们也往往说些俏皮话。现在,或许我又可以开发出这条俏皮理论的新用地来,就是:正是人类的存在,才能解释基因的这一“目的”。 因为基因若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来谈论它。
所以,是复制基因的这种强大的、自私的、残酷的占有本性才使它在久远的竞争中获胜,才最后制造出最高级的生存机器-----我们。虽经过不知多少年,我们的这种本性还在,因为那“自私的基因”还附着在我们身上。但是,一个单纯以基因那种普遍的、无情的、自私的占有性法则为基础的人类社会,生活在其中将会令人厌恶之极。然而我们无论怎样感到惋借,事实毕竟就是事实。因为我们生来只有自己。为了生存,我们必须获取、必须占有。或许也有人说,我是自食其力的。是的,自食其力是不错,但不管怎样“自食其力”,我们也不能凭空创造出什么东西来供我们消耗。明明暗暗,也还是在占有“他者”。我们是因为这占有本性深入到了我们的骨子里,化成了潜意识,所以,当我们看到哪个人钓了一条鱼、抓了一只兔子、创造了一笔所谓的“财富”,就自然而然的以为这些就是属于他的。诸不知都是在占有“他者”。
我想,生物的“原罪”是这种自私的占有本性,而人的“原罪”是用了我们所谓的“智慧”去激化、去扩大这种占有本性。一般生物的占有不过只为繁衍,人的占有还有别他的许多名目:享受啊、充实啊、成就啊等等之类。这样,使一切的他者、一切的美好都成为占有的对象。
这样的一种占有本性,是一切生物的“原罪”,是导致一切残暴与苦痛的“原罪”。而人就因这“原罪”生发出来。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是从中来,就无视它的不合理性。一如我们的先祖从杀戮中冲出,但我们现在却憎恶杀戮。我不是要打破一切的占有,也不可能打破,但那些会引起“他者”的肉体与精神上的苦痛的占有与残暴是一定要打破的。
人一开始就背负了一个这“原罪”,也为了自身的进化而改进、扩大了这“原罪”,因为我们还要靠了这“原罪”生长、壮大,竟至于发展出智慧来。它能使我们看清“原罪”本身、 懂得我们身上的自私基因的居心何在,它也使我们可以有机会去打乱它们的计划、去摆脱我们的“原罪”,从而摆脱一切残暴与苦痛。而这,也就是人类这一物种的历史使命,是我们作为人的责任。
11月30日
肖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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