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到现在已经很有几年了。写日记的原委,一面是想锻炼文笔,一面也记录些东西。本来,庸俗如我辈者,生活本就寂寥,可写记的东西不多,但惟其不多,才更有些所谓的“敝帚自珍”的意味。
但我写记这些,却并不在于回忆,倒是要将它们从我心里驱除。既然别处已然记有,我的心地也就可以安然的将它们忘却了。所以一经被写记在日记本上,也就宣告了它们的灭亡,此后我大抵也不会再去翻看它们。这样一些寂寞的东西,本就为我所不愿意追怀,而况已有厚厚的几大本,而况又是如此稚拙的文笔。有时无聊的翻两页,连自己也要看不下去,简直是“贻笑大方”了。
但在我的日记没有记到的年岁里,有一段时光却总为我不能忘怀。我的体味寂寞、切迫的想要逃出这寂寞,便是至此之后的事。
其时我经常——几乎是每天----总是那样的混混噩噩,无所聊赖。早上走去工厂上班,心里却盼着无事可做,果然遂了愿心,然而又每每的有些自失起来。倘一个人已经不能为他的逃避工作找到任何理由,那就是惰性在作祟了。同是毫无意义,惰性会把你推到无所聊赖的挨过时日这一边,而生存压力却要拉你到混混噩噩的工作中去。但不管哪一边,都于我太苦楚。我于是想要去寻求些别样的东西,来摆脱这样混混噩噩、无所聊赖的苦楚。我后来想,无聊可以使人觉出生命的无意义,却往往又能让人要去找寻意义。我于是想要学画画了。
a镇本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横竖的两条路街架成一个十字,一些房屋便沿着十字四散开来,凑成仿若一个不规则的田字模样。就是这样一个小镇,教绘画的书便很难找。唯一的一家文具店兼小书店里寻过两次,也还是没有。终于鼓了莫大的勇气请老板带几本,此后是许多天的等待,然而,究竟来了。虽则不过是一套书里的一半,于我也是极可宝贵的。
学了半年画,不消说不能画出个鸡模狗样,连先前仗以逃脱空虚的意气也全不见。我于是又掉入混混噩噩、无所聊赖的苦楚阵中,不能脱身了。这样一直到这一年的终结。
春运时的“出行难”本于我无关,因为厂里每年包车。然而临行时却有了意外,竟多出几个人来。商议的结果,是选出我们几个不名一文的人另去乘火车。买的票是傍晚的,其时才中午,距发车时间还很久长。于是到街上走来走去的走一走,不经意地进到一家现在忘了名目的书店,并无目的的买了一本鲁迅的《散文、散文诗、诗》。那是一本选集,谁编的,现在可是全忘却了。但当时确是喜欢之极,真真是“如获至宝”一般。此后是断断续续的读了十来遍,也还不感得厌。
我的开始喜欢文字,并仗着它逃出虚空,是自此之后的事。这以后,就如鲁迅所说的“一发而不可收”。每每遇到一些以为意的东西,不惜化了许多心力将它们写记下来,虽则稚拙之至,却也是为我所珍视的。因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然委在了它们的中间。
现在,时候已近夜半,四围是极静的夜的味道,我燃了一支烟,将烟气与夜的味道一同吸进去,和着我的孤独再呼出来,使它们一同再加重这属于孤独者的夜的味道。我沉静在这味道中,看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飞升,徐徐幻出难以名状的形象。
11月9日
肖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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