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枣林
离开故乡五十多年了,每一次回到那里还是忍不住的激动一回,对着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田野风光有种说不出的依恋。
故乡距离天津也就三百里的路程,沧州火车站在津沪线上也算一个大站,站房还是相当的超前(现在不行了)。下车往西四十华里,经过官厅水库后,国道的两边的树木开始多了起来,眼前都是一望无际的枣林,故乡的小村就淹没在郁郁葱葱的绿野之中。村前有一条小河,一年四季流着清清的河水。小河上有一座石桥,不宽,也没有什么特色和传说,在我心中却是一个清晰的标志,看到小桥,家就要到了。
奶奶是七月十五的生日,回家给奶奶过生日也是大家庭难得的一聚。到时候,无论辈分,年岁,远近,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正好和奶奶的生日赶在一天,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神鬼保佑着奶奶一直健健康康的。这时节的枣林已经进入了成熟的季节,“七月十五红半边,八月十五枣落杆”,似熟非熟的果子诡秘的阴阳两色,放到嘴里仍然有些青涩,不是很甜,却也透着清香。当然了,最开心的就是八月节了,家家户户像是联络好的一般,突然在某一个早上,集合起浩浩荡荡的队伍,引车拉纤的奔了枣林,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疯狂的采摘。
说是采摘,其实就是举着长长的杆子扑打,把熟透的果实棒打下来。首先在地上铺上塑料布、纸张、布袋什么的,然后一个个的杆子伸向了枝桠间的空隙,用钩子勾住树枝使劲的摇晃,在震动下,熟透的果子纷纷的坠落下来。小孩们专拣矮一点的,直接爬上去,小竹竿也是打得“啪啪”作响。这些红彤彤的果子,不断的落到地上,滚到草丛里,或者砸到下面的小姑娘头上。整个田野里到处都是人呼马叫,打闹声、欢笑声、歌唱声不绝于耳。这里的收入主要来源于枣的收成,所以,八月节是最美的季节,也是人们最开心的时候。
(二)浇园
过去的奶奶家还算比较富裕的,上中农的成分表示着有些家底,吃穿在村子里也在中上。住家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长着两棵硕大的槐树,枝繁叶茂。迎面是五间正房,偏房三间,还有一间貌似库房的屋子。门口有破旧的门楼,大门两侧还有两个不起眼的小狮子。
院前是一个很大的园子,也就是自家种菜的地方,不叫自留地,那里原本是外出大爷的房基地,房子倒塌后成了菜园,里面种了各类的蔬菜,吸引着来来往往的村民,都是羡慕的眼神。在那个时期,每天能吃到一点菜也算幸福到家了。园子的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水坑,也可以叫池塘,里面的水总是满满的。在池塘边上搭上架子,上面装上辘轳,把一个叫“笆斗子”的柳枝编成的容器放到水里,来回的晃动,装个多半槽的水,然后摇上来,就势倒到渠道里,顺着渠道慢慢的流到了园子里。黄梅戏里唱的“你挑水来我浇园”,说的就是这样吧。
奶奶对园子看得很严,尤其是对于像西红柿、黄瓜之类马上可以入口的蔬菜更是紧盯着。一见到小孩子们进到园子,那个大嗓门就吆喝开了,如果无济于事,马上就会撵着小脚追上来。其实真到了熟的时候,奶奶还是相当的慷慨的,不时的会送一些给邻居们,她是怕没成熟的果实被吃掉,怪可惜的。
(三)摸鱼
六十年代,那时的物资是极度缺乏的,一般的家里是没有肉吃的,青菜也很少,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小伙伴们有时熬不住了,就搭伙到河里去抓鱼。那时,小河里的水刚刚的到达腿肚子,河面也不宽,水流也不大。几个小伙伴找来石子、沙子、树枝、瓦片什么的在河上建造一个小水坝,等上半个时辰,待水坝有了一定的水位后,中间开个豁口,谁就会“哗哗”的往下流。下面挂上网,如泉的水不断的落到网袋里,并把小鱼网住。一天下来,也能捉几斤小鱼,大鱼是没有的,碰巧了倒能在泥里逮住泥鳅和小虾。
天黑以后,小伙伴们带着分得的胜利果实,扛着工具,凯旋而归。各自回家以后,把小鱼洗干净,放到一只碗里,然后放上盐和黄酒,要是大人同意还可以放上一点点油。饭熟了,掀开锅,锅边是黄澄澄的饼子,中间就是那碗充满清香的小鱼了。开饭时,桌子上除了饼子、咸菜和不多的青菜,就属这小鱼受欢迎了,也是爷爷最得意的酒菜。每人吃到嘴里,总要不自觉的吧嗒几下嘴,以示好吃。
(四)麻花
天津的三绝名扬全国:狗不理的包子,耳朵眼的炸糕,十八街的大麻花。前两样儿不易保存,多是带大麻花,奶奶的牙口很好,嚼起来嘎嘣脆,也很受小孩子的欢迎。可是,每次带回去不管多少,很快的就看不到了,据说是被奶奶藏了起来。
我有个表妹,在家里的“名声“很不好,原因之一就是嘴馋。说她嘴馋,据她说还没有吃过十八街的麻花,都被奶奶锁在了箱子里,都便宜了那帮小子们。有一天,奶奶去了二大爷家,我和表妹在奶奶屋里聊闲天,表妹突然说想吃箱子里的大麻花。我很奇怪的问:“我没有带麻花来呀?”表妹说:“有的,上次春节带回来的,还有呢!”“呵呵,这麻花放了几个月了,还能吃吗?”“我哪知道,我看见他们吃得好好的。”
我一看箱子,明白了,表妹之所以想吃麻花,因为箱子没有上锁,太有诱惑力了。我让表妹自己去拿,表妹不敢,我只好打开了箱子。一盒麻花少了一小半,那一大半也有了小小的霉点,闻了闻,味道差了许多。表妹津津有味的吃着麻花,我的心里酸酸的。
奶奶回来后,表妹早已不知了去向,我只说自己饿了把麻花吃掉了,奶奶很高兴,连说:“吃吧,吃吧,没人吃,给你留的。”奶奶就是这样,重男轻女,儿子、孙子吃什么她都看着高兴。
回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十几盒大麻花,第一时间用包裹邮寄过去,一家一份,并且给奶奶寄了双份。
(五)奶奶
奶奶个子不高,裹着小脚,九十多岁时仍然是耳不聋眼不花,红光满面,精神闪烁,脑子一直都是很明白,而且多多少少的还有那么一点文化。据说奶奶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千斤,爷爷当时在省府做文书,在村里那绝对是个文化人,所以,父亲弟兄三个都上过小学。
爷爷起初并不同意这门父母给安排的婚事,爷爷在城里有相好的,可是父命不可违,只能乖乖的回来成亲。可是一见到奶奶,魂都没了,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可见年轻时的奶奶在方圆几十里绝对是美人。
别看家里是上中农的成分,这一土改就什么也不是了,照样下田种地挣工分。可是奶奶的家风却遗留下来。奶奶管家向来是很严格的,几个儿子很大了,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仍然在一起过着,没人敢提出来分家。直到现在,还保持着女人不许上桌的惯例,只是对城里来的小姑娘网开一面,也没办法,管得了老的,管不了小的了。也就是这一点,让母亲始终的耿耿于怀,几次想坐到桌子前面,还是在奶奶的严厉的目光下溜了下来。
老太太过生日,那是一年中最威风的时刻。中间一坐,几个儿子左右侍候,孙男孙女的一蹦一跳,笑得眉开眼笑,旱烟袋抽得“啪啪”山响,老白干喝得老寿星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看样子,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后来,老太太在过了若干个九十九之后,突然的去世了。当时我不在跟前,听二大爷说,当天的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异常,晚上抽了一袋烟才躺下。自从奶奶过了九十,可能自己有些预感,总会让一个儿子陪自己睡觉。她的睡眠一直很好,只是中间要让儿子喊一次起来小解。这天二大爷叫的时候,奶奶没吭声,他把手伸进被窝一摸,奶奶的身子已经凉了。
出殡的那天,天很冷,当时不让土葬,所以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发送,找了二十几个小伙子偷偷的挖了坟,抬到坟地埋了。村长没有参加,只是悄悄的藏在村口看着送葬的队伍远去,很明显,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假装没看见,一百多岁的老太太真是火葬了,还真是不忍心,也算是积德行善吧。
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恐惧,还趴在棺材上看了奶奶最后一眼,脸还是红红的像睡着了一样。这真是修来的福分,生前没有给儿女们添一点的麻烦,自己也没有任何的痛苦,走得是如此的安详……
(六)回望
人老了,思乡的情绪更加的严重,挂念那里的风土人情,父老乡亲,一草一木。不过,年复一年,老人的一个个的离去,故乡的面貌不断的变化,越来越陌生了。城市化的进程把故乡的小村淹没了,乡亲们也都成了城里人,一条宽阔的大道从村中穿过,小石桥变成了水泥桥,河里已经没有水了。枣树在一年年的减少,绿野在逐渐的消失,高楼不断的从地上长出来,越长越高……
故乡,已经成了一个印象,这印象越来越模糊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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