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绝对有无缘无故的恨,政治斗争尤其如此。在一干小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攀诬与封杀之下,苏东坡的人生进入了拐点。痛,此后,这个字将伴他一生。
“乌台诗案”,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御史台(汉时,御史台常有乌鸦出没,后世便称之以“乌台”)几位变法派说东坡的诗有谤讪朝政甚至讥刺皇家的地方,当时的皇帝宋神宗虽非尧舜,但决不糊涂,对几位小人费尽心力搜罗证据的行为嗤之以鼻。无奈,东坡确也心直口快,写过很多讽刺新法的诗文,说他谤讪朝政并非“莫须有”,几度权衡之下,神宗皇帝将其下狱。
换成别人,说了也就说了,写了也就写了,关键是他太优秀了:二十一岁参加科举,轻轻松松弄了个全国第二,本该是第一,主考官欧阳修认为东坡之文乃曾巩所为,是啊,这么风神独具的牛文,舍自己弟子曾巩其谁?醉翁为了避嫌,点他个榜眼。当时,几个副主考一直夸老爷子高风亮节够意思。更够意思的是,当年前三名里根本没有曾巩;五年后,在制科考试(皇帝为选拔特别优异的人才而设,有高标准的辚选程序)中,入第三等(一、二等为荣誉头衔,虚设,经常空缺,三等就是特优级),为宋朝开国以来“百年第一”;文学上,一改宋初花间奢靡,开创豪放词风,一阙“老夫聊发少年狂”更是“洛阳纸贵”;其书法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时人多赏之慕之摹之。(他的代表作《寒食帖》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齐名,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善画怪石枯木,主张画外有情,开创了“湖州画派”。当此时,他已做到了湖州太守,且政绩斐然,门下弟子多为一时俊彦,对他来说,出将入相那只是时间问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变法派打之压之也在情理之中了。
关于这些,要有一点历史常识,王安石变法是北宋很大的一桩历史事件,时跨神宗、哲宗、徽宗几个朝代。这里边最重要的两个人物是“唯有暗香来”的王安石和砸过缸的司马光。所谓改革,就好比给病人灌药打针,再来点补品慢慢调理,可王安石这次却是动了外科手术,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想给积贫积弱的国家财政补充点新鲜血液,哪知,步子迈得太大,到后来竟成了与民争利的祸国殃民之举。东坡之父苏洵是看不上王安石的,作了《辨奸论》来讽刺他。他的弟弟苏辙也写了不少反对变法的诗文。相较之下,东坡比较滑稽,他写了篇通俗小说《拗相公》,对王安石以及变法派的执拗与偏激极尽调侃。苏家父子一度成为变法派的眼中丁,肉中刺,对东坡的仇恨尤为炽烈。
1079年12月,入狱五个月,几次差点被砍头的苏东坡终于得到了终审判决:因诽谤朝政,妖言惑众,谪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这职位翻译过来就是湖北黄冈市(县级市)武装部副部长。一个即将紫衣入京的政治红人一下成了仰人鼻息的九品芝麻官, 且没有签字权,不发工资,就这还要三呼万岁,谢主隆恩,郁闷啊!
一般人也就因之沉沦了,苏东坡不。经与太守多次协商,他要来了黄州城东的一块高坡荒地,不得签书公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锻炼了身体,还可帮补生计,就这样,“东坡居士”的别号得以叫响。对了,请记住他的本名:苏轼,字子瞻。
苏东坡没有世俗达官的臭架子,以前做高官时也是。闲暇之余,他经常访贫问苦,尽管他自己也过得很苦。在黄州,他结交了很多细民百姓,在一户姓潘的家里,他吃到了一种酥饼,为什么这么酥呢?他问。潘大哥很实在,俺也不知道。我给它取个名吧,就叫“为甚酥”。在刘家,他喝了刘家自酿的酒后大摇其头,酸!错放水了吧?他和刘家大哥打趣。从此,刘家的酒也有了名头。一日,东坡带全家郊游,忘记了带干粮,眼看正交午时,饥渴难耐,他便写了一张便条交于家人处置:急需刘家错放水,更需潘家为甚酥。千年之后,细细品评,不禁为东坡的调皮灵动莞尔一笑,酥饼酸酒足可饱腹,这真是美妙的一天啊!
1085年,偏于保守的高太后理政,东坡被召还朝,仅三个多月,便升翰林学士知制诰,离宰相大位仅一步之遥。在朝一年,东坡眼见新旧党之间为一已之私互相倾轧,完全不顾百姓死活,极度烦闷之下自请外调,再次回到阔别十六年的杭州当太守。在这里,他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泥筑了一道堤坝,这就是与“白堤”齐名的“苏堤”。
1094年,哲宗亲政,改年号为绍圣,他是铁了心要走他爹神宗的改革路线了,保守派一下子又成了过街的老鼠,就在这一年,东坡被朝廷贬至惠州。
当时, 惠州是岭南瘴疫之地,一不小心即有性命之虞。在这里,东坡照样是快乐的,他四处逡巡,游山玩水,很快他就发现了一种鲜美的果品。“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沐浴着山风,咀嚼着“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快意,得之泰然,失之淡然,真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1097年,东坡再次被贬往海南,有宋以来,这是仅比砍头稍次一等的刑罚,可见当时党争之激烈,一旦得势,必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好在太祖建国伊始即定下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若不然,东坡即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变法派砍的。说来可笑,东坡被贬海南,是因为他的字,“瞻”类似“儋”,而当时海南又称儋州。除他之外,刘挚贬新州,因为“新”字音近其字莘老之“莘”,黄庭坚贬宜州,因为“宜”字近似其字鲁直之“直”字。新党也真够有才的,若杜甫亦在被贬之列,怕是要到美国了。再怎么说新州、宜州均在海内,儋州海外孤悬,一不小心,东坡又中了个头彩,而此时,他已是须发皓然的六旬老翁。
还好,海南乡民的古道热肠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温暖,他教民耕作,掘井取水,更主要的,他开堂讲学,教书育人,为当时的蛮荒之地培养了大批的人才,以至于垂苕老妪皆可呤咏,可见其影响力非凡。
有个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一次,东坡看见一位黎族妇女口嚼槟榔,提篮给田间耕作的丈夫送饭,便随口呤道:头发蓬松口乌乌,天天送饭予田夫。妇人立马接道:是非皆因多开口,记得君王贬你乎?天哪,这才叫高,吟诗对句不你教的吗,以你之矛戳你之盾,方此时,即使才高如苏子,恐怕也只有傻笑的份了。
可是,他是真的痛苦啊!
在《咏杨花》中他呤道: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作为儒生,他何尝不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怎奈仕途险恶,皇帝弃之如敝履。他哪里是说杨花,分明借杨花之口,倾诉自己无人理解的悲悯与抱负。
在黄州,他亲自扶犁耕种,以至于”日灸风吹面如墨“。在惠州,三月不知肉味,他到市场上捡来屠户丢弃的羊脊骨,炖上一锅,喝汤食髓,也算打了牙祭。在儋州,缺衣少食,饿得狠了甚至烧蝙蝠,食幼鼠,有时连这个都没有,只好吸食阳光,练辟谷之术。
到黄州他不气馁,毕竟离神京不远,他幻想东山再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到惠州他是不甘心的,好在有朝云作陪(关于这些,我们以后再说),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很快也就释然了。渡海之前,他死的心都有,在敌人看护之下,跳海也不容易,只得作罢。在海南这样一个“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交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的苦寒之地,靠着博大的情怀,宽广的心胸,他硬是活出了一份潇洒与从容,以至于在返回大陆时,他真诚地呤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一份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溶入啊!
面对痛苦,他没有逃避,而是积极地咀嚼、消化、反思,以苦做舟,奋力划行,终至快乐的彼岸。
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这样感叹: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无疑,东坡在政治上、生活上、情趣上都是成熟的,一不小心就成熟出了达观与淡定,豪情与快慰。
这就是苏东坡,一个我们习惯尊称他为苏子或坡公的人,一个无比痛苦又无限快乐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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