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听说九十多岁的江老师中风被送进医院,我猛然一阵,眼前便浮现起那个一向很健康快乐的老人。
此时,我忍不住向她所住的院里瞧去,唯见院墙上,一簇一簇扁豆花,在秋风里轻轻地摇曳。
哦,高高的院墙呵,可是她的一生么?
依稀透过院墙,透过那棱棱的窗格子,我仿佛瞧见了一个年轻的美丽女子------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是她托着腮满满的思念,轻轻地吟起“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禁不住地已落下泪来------
他去海外第五个年头了,原来订好的婚期一拖再拖,她所有的青春,年华和梦想,都是在苦苦地等,等他的归来。
她一直相信,他不会失约。
又是五个年头过去了,终于在她三十二岁的一个满是阳光的春天里,他一身风尘地回来了。
他很是惊诧,也很感动——她的一往情深,她的苦苦地用她整个青春生命的等待。
于是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完婚了。
那是一段多么甜蜜幸福的日子!虽然他整日奔波于医术的研究中,可只要每每看着他傍晚时分回家来,无比香甜地吃着她烧的饭和菜,她便总要快乐好久好久。
这是真的和他坐在一起吃饭了,她所有的梦,她的期待盼望,都已是圆满的了。
然而,这样的幸福日子,才开了个头,才刚满两个月,就发生了战争,烽火硝烟里,她怎么也找不到她丈夫的身影。
那时,她已有了身孕,她还来不及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啊。
于是每天的分分秒秒,她便是拖着沉重的身体,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
有人说,他和朋友去了打仗的前线,把他的医术用于救护伤员;有人说,他被抓进了牢房;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
可她始终相信,他会回来。
于是,又是一场漫漫地等待,她既然等了他十年,何妨再一次等待吧。她曾经等回了他,她同样相信,依然能够等回他。
可是人们谁都知道,那个时期,兵荒马乱,战火连连,人海茫茫,世事难测,他音讯全无。她的等待,是在用她整个生命在等,便充满了悲壮。
幸而婆婆对她很好,因为她是唯一的儿媳,又怀着那家唯一的根苗。
不久,她生下一个男孩,举家欢喜,可她悄悄地,落下了悲伤的泪,她好渴望好渴望,他能睢着他共同的儿子啊。
儿子一眨眼就十岁了,她每天每时每分每秒念叼的是:你该回来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她的希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你该回来了------
又是一个春天的黄昏,彩霞满天,她抚着门槛儿看场前一树桃花盛开,又象往常一样,心里默默地,用一个最深最深的声音呼唤着:你该回来了------
就在那一树的桃花底下:是梦?是梦吗??他著着一身青衫正缓缓走来,那熟悉的已刻入她生命里的脸孔,虽然多了皱纹,添了白发,却是真真实实刻入她灵魂里的男人啊。
在她的心还来不及欣喜若狂的时候,她又清清晰晰看到了,他的身旁还有一个翩翩的女子。
而与此同时,他也呆住了,看着抚着门槛儿似乎已摇摇欲坠支撑不住的她。
他就伫立在场头的桃花树下,满树的桃花绚丽缤纷,一阵风吹过,象血雨一样纷纷扬扬------
他们彼此怔怔地,怔怔地望着彼此,许久,许久,他终于喃喃地说了一句,带着颤音:“你,你怎么,怎么还在我家?------”
她竟然已说不出一句话来。
无数次,想着见面的时候,无数次,盼着这一刻,即使在梦中,也唤着他的名字,唤着他的归来。而这一刻,却象是天在塌下来,这一刻,她只想远远地躲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好好地哭一场。
婆婆和儿子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向盼儿盼得白了头的婆婆却在那一刻说:“这只认这个儿媳和孙子,你们,给我滚!”说完已是老泪纵横,别转头去。
他说:“我走,我不能抛弃她。”他指指身边的女子,又说了句:“假如没有她,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说完,他无比坚定地拉着那个女子的手,无比绝然而去。
夕阳,晚霞,桃花,成了一片血红血红的,在她眼前弥漫------
婆婆不久就病倒了。她端水送饭,样样精心周到的服侍,使得邻人们都夸:“胜过十个儿子。”可婆婆还是一天不如天地枯瘦下去,她明白,这是心病。其实儿子,都是娘身上的肉啊。
为了婆婆,她四处又去找他,终于通过很多朋友,才在一个诊所找到了他。那个女子和他一起在为许多病人敷药打针。
这一次,是她真真实实面对这个她等了二十年的丈夫,却已是那么陌生。忽然之间,她又想痛哭,不是为这个已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为自己已逝去的青春,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岁月,她的一腔痴情,她曾深深爱过梦过的。可是这一刻,她又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她静静地把他母亲的事告诉了他,并且又说,等他母亲的病好了,她就搬出去住。
他怔怔地听着,又怔怔地望了她几秒,然后轻轻地说:“等母亲的病好了再说吧。”便随她回到了那个家。
可婆婆的病并没有因见到儿子而好转,而是一天不如一天,给她用尽了药也不见起色,终于在挽着儿子孙子和儿媳的手,离开了这个世间。
办完婆婆的丧事,她便对他说:“你回来住吧,我搬出去,我在学校里教书,有宿舍的。”
“这个家本来就是你的,我外面有房子住。”他说。
“这么些年,你不都过来了?”他说,却是字字,扎进她的心里。他怎么知道?这么些年,是因为她有着他,盼着他啊,而现在终于盼到头了,他却不是属于她的了。情爱,对于她整个生命,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这整整二十年,就当是做个梦吧,梦醒了,她一下子似乎对于这一切,都能安安静静,从从容容了。
他坚持要离去,把原属于他的家产,都给了她。她也不再挽留他。
可她儿子一直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父亲既然回来了,还要让他走,不从那个女人手中把父亲夺回来,直至父亲离世时,她也没有去,依然是那样地安安静静,他简直无法原谅母亲。
那时他自己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一直无法原谅母亲,使他这一生,失去了父爱。
可这位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一直活得很坦然,安静,从容。
自从婆婆离世后,丈夫的影子彻底从她生命中擦掉了。后来,她信了上帝,信那个永远美丽的家乡——天堂。她有了新的盼望。
一簇一簇的扁豆花,依然在她的院墙上,在秋风里摇曳着,摇曳着------宛然就是她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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