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是后人祭奠亲人的泪。
——题记
【序】
又是清明。
绵绵细雨,像苍天流不完的眼泪,淅淅沥沥,敲打着大地。潇潇寒风,娓娓诉说着这个特别的倒春寒,无休止从山间吹来,携手yin雨,轻抚着荒凉的原野。
桃花已残,瓣瓣落红,融入泥土,溅起的沙石,玷污了那曾经的纯洁。只有那枚青涩的幼果,孤独的站在枝头,孤单影只。
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一种无以言状的感触,大自然许会体味人的情感,看西南边陲连绵起伏的横断山脉之间,在阳春三月,山之巅,还飘飞着零零碎碎的雪花。
千年的情愫,三生的幻觉,情景交融,勾起人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伤感。
独在异乡,山间小道上,绵绵细雨里,我踟蹰独行,偶然间,听当地人说,该上坟了。而我,却在不停的奔波,奔波在山间铃响马帮来的羊肠小道上,奔波在山坳里一座座如蘑菇般的茅草房之间。
春天的气息在一片朦胧的雾霭之间若隐若现,思亲的情愫像缠绕丛林的怪藤,丝丝缕缕,折磨着我的情感,不管时光离去,不论天长地久,亲人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浮现在我脑际,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每夜,我带着一身的疲惫,躺在村委会那简陋的接待室里,头顶上是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摇摇晃晃中,前赴后继来了很多蚊虫,不知道为什么,就飞蛾赴火,舍生忘死。窗外已经碧绿的稻田,依偎山腰,从山脚直上山巅,营造着梯田的壮观。不是秋季,但雨后那悠扬的蛙声,连成一片独特的交响曲,像幽远的古琴瑟奏响的哀乐,在余音绕梁中催人泪下。
好多个夜晚了,我总是彻夜未眠,亲人已经远去,亲情永远割舍不掉,是阴阳两隔,使我望穿秋水,是人生多舛,让我辗转反侧。
每夜的梦中,我总是梦见母亲的双手和忙碌的身影,父亲黝黑而坚挺的脊梁和皱纹满面的面庞,姐姐深情而又关注的双眼和不断叮嘱的话语。
人生若只如初见,恍如隔世,人生,只有情,别梦依稀,世上,长留爱,是缘,处处相逢,却没有相逢。
清明时节雨纷纷,桃花凋零梦沉沉;路上行人已断魂,山间岁月假亦真;牧童依旧笛声远,杏花苍白酒家倦;一腔思念缀亲恩,两行热泪书爱恨。
【母亲的双手】
母亲从小命运多舛。
在普洱市原思茅地区,那条古老的驿站边上,有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古镇——通关镇,对面那座巍巍的山腰间,有几间茅草屋。
民国14年腊月,我的母亲出生在这里。一娘生九种,九种不像娘,她不同于两个姐姐那样如山里人的粗野,却长得白净可人,听话极了。父母为她起名小白依。
在艰难困苦中,排列第三的小白依不断长大,8岁那年,外婆死了,天天晚上和母亲睡觉的她,以为是母亲睡着了,爬在遗体上,要娘领她睡觉,死活拉不起来,直到母亲入土,她一个小小女孩,还爬在土堆上大声哭喊。
外公从小帮人赶马,走南闯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染上了抽大烟(鸦片)的坏习惯。日积月累,欠下了地主家很多债务,穿着铜钱花缎子马褂的老地主勃然大怒,派了十多个狗腿子,到家里收债,看到了一无所有的家境,实在无法,就把小小年纪的小白依抓去抵债。
白依上面,是有两个姐姐的,老地主婆说,没有白依乖巧漂亮,小一点没关系,关键是要听话。
从此,小白依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十二岁就出家“讨生活”的父亲,在帮人赶马之中,辗转到了通关古镇,老地主看到父亲驮来的鸦片等货物,欣喜异常,高兴之下,不顾地主婆的反对,把白依许配给了父亲。
从此,母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随父亲颠沛流离。解放前夕,在西南野战军挺进大西南的日子里,父亲作为滇南边纵的游击队长,在枪林弹雨里舍生忘死,母亲也作为妇救会成员,带领妇女同胞,救助伤员。
那时的游击队长,可不得了,母亲说,父亲骑着高头大马,身跨盒子枪,身边时常跟着两个警卫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母亲做丫头的老地主家,有个漂亮的女儿,年方二八,别看是山里的孩子,但从小娇生惯养,长得如花似玉,山上的杜鹃花与她相映生辉,树上的百灵鸟为她歌唱。老地主为了不被枪毙,使出了美人计,于是,血气方刚的父亲折戟在牡丹花下。
当年的共[chan*]党功过分明,在党内绝不允许人犯生活错误,于是,父亲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发配到思茅农场改造。
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女儿,住在土改时候分给自己的地主家的耳房里,母亲一个人,支撑起家庭的重担,披星戴月,劳苦奔波在那片称为“懒火地”(轮休地)的山地里。砍灌木,烧野火,种荞麦。女儿的哭声,声声撕扯着母亲的心,大女儿饿得面黄肌瘦,二女儿玩得满脸灰尘,三女儿还在背上嚎哭,母亲抹下流淌的泪水,继续劳作。
当年那双娇嫩的手,在不到而立之年的时候,已是布满老茧。农闲时节,村前村后,携着三个孩子,面对农场的方向,母女望眼欲穿。
父亲在农场里表现极好,特别是利用他赶马时候所学的民间医术,治好了军区司令员的疾病,被提前释放为生产员,可以来去自由。
落叶归根,是父辈们矢志不渝的想法,近30年了,该回归家乡了,父亲一经决定,就归心似箭。军分区司令员说,把小云(大女儿)留下吧,做他们的女儿,供她上学。
父亲心动了,自己带大的孩子,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死去活来,于是,卷起那简单的行李,举家回归故里。
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
离家太久,家乡裹着小脚的奶奶,早已在盼望儿子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含恨死去,那间简陋的土掌房,已被隔壁的人家占有。
那间破庙里,成为一家人的栖身之所。
我就出生在那间破庙里,记得门前有一块用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中央有一棵古老的榕树。
伴随着父母头上的白发渐渐增多,姐姐们渐渐长大,一家人的生活逐渐走出饿肚子的年代,生产队里记工分的时候,我家的最多。
母亲用双手轻轻拍着我,唱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催眠曲,用小土罐喂着我米粥,伴我入眠的情景,就像在昨天。
光阴荏苒,转眼,我长大了,走出了山里。父亲死后,我打算接母亲去城里和我居住,她死活不去,说,离不开那生活了半辈子的家。还有她的菜地,她养的猪鸡。
娘挂儿,百里长,儿挂娘,扁担长。母亲说,即使不生活在一起,母子的心是相互牵挂的,逢年过节,她老人家提前准备好自己种的菜,用颤抖的双手杀好鸡,到村子前望着儿子一家是不是回来了。
2003年夏天,年近八旬,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死了,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叫花”意为乞丐)的娘,当地人这样说。多年来,就知道,没有娘叫的日子,我的心总感觉空落落的。
当年回家时候,满头白发,身躯佝偻的母亲,高兴为儿为媳为孙女吃上好的,忙碌的身影和颤抖的双手,时刻浮现在我眼前。
【父亲的脊梁】
父亲是最有本事的。
他十二岁那年,抽大烟的爷爷死了,几代人的艰辛,总算成了老地主,转眼天地丧失殆尽,真是败家子,留下了裹着三寸金莲的奶奶,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擦干了眼泪,掩埋了夭折的爷爷,父亲远走他乡。
一路往南,那时叫“下坝子”,是往西双版纳方向,遇到了马帮,父亲从此加入了他们风餐露宿的行列,从一个毛头小子,成长为统领十二把马(一把马有十二匹)的“马锅头”(马帮的管理者)。
从内地驮着丝绸和日用品,从边疆驮着茶叶等农产品,他和马帮的弟兄们,行走在古老的茶马古道上,年年月月,无休无止,自己累弯了腰,为马帮的财主们赚着用血汗赚来的银两。
山路自有赶马哥,风吹雨淋讨生活,马蹄驮着青春走,路途遥遥不寂寞,夜色蒙蒙人不睡,三个石头支口锅,没有小妹来伴酒,敞胸露怀哥自乐……高亢嘹亮的赶马歌,回旋在蜿蜒曲折的古驿道上,唱不尽人生风雨的苦涩。
在缺医少药,瘴气不断的亚热带丛林里,父亲自己摸索,学会了医治牲口的草药,经年累月之后,逐步用到医治同伴的疾病身上。
他身上刺满了马帮独特的刺青标记,沿途包括到东南亚国家的大盗土匪,看到刺青,知道这马队的背景,无不横刀让路。
解放前夕,父亲帮母亲做丫头的老地主家驮鸦片,认识了母亲,其实,那时,他已经加入了滇南的边纵游击队。
刘邓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挺进大西南,陈赓将军挥师直下,国民党如风卷残云,节节败退。负隅顽抗的43军部分残军,从滇南的崇山峻岭里退往金三角,在离通关古镇不远的惠通桥,和解放大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父亲带领以马帮的弟兄们为主的当地武装,在地形熟悉的情况下,积极配合解放军作战。
解放后,父亲被任命为区长,狭隘的民族观念,一时耀武扬威,导致了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在当今这年代,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当时,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父亲说,做人一定要有骨气。
叶落归根,30多年后,父亲携妻带儿,离开了给了他半辈子酸甜苦辣的思茅,回归故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家乡,早已物是人非,奶奶早已含恨九泉。带着赶马时候经常抬驮子就落下的哮喘病,父亲以坚强的意志,永不服输的精神,在经常饿肚子的日子里,盖起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土掌房,养育大了四个儿女。
他宁折不弯的性格,总是招来灾难的根源,文化大革命等政治运动,小山村每一次开批斗会,都少不了他的份,他高昂的头颅,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害一家人特别是母亲流干了眼泪。
最记得为我读书的事情,他冒着风险,多少次去大队和公社上找革委会的领导们理论,拍桌子打板凳,据理力争,他知道,还会挨批斗,但为了儿子,用他的话说值得。
父亲说,独儿不孝,独狗爬灶,从小,他不打姐姐们,经常打我,最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我捡小伙伴吃剩的甘蔗皮,塞满了破旧的衣袋,悄悄在家后面的院子里吃甘蔗皮,他看到了,一巴掌把我煽倒在地上大哭,他也边流泪边骂。
从此,用家里那可怜的自留地,每年,他都要种一块甘蔗,他早出晚归,记得夏天,他从来不穿那破旧的上衣,脊梁在劳作中晒得黝黑,一层皮褪了又长新皮。
一次,母亲让我去菜地里叫他回来吃饭,走到半路,我远远的看到,父亲踏着夕阳归来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把他拉得高大,肩上出了锄头,还有我喜欢的甘蔗。
我去读书的那年,父亲也苍老了,饱受生活的折磨和运动的摧残的身躯,再也无法劳作,好在姐姐们都长大了,能够独挡生活。
家对面那座高高的大山,有一条土公路,那是我走出大山去读书,去工作的必经之地。每天,他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那个姐夫买给他的小收音机,看儿子是否回来,夜晚山路有汽车灯亮了,他就喃喃自语,是不是我家孩子回来了。
思儿心切,又担心儿子像小时候一样饿着,我到县城读书,父亲用挎包背着母亲亲手炒制的“炒面”(用大米炒熟后磨成面,兑上盐巴或糖,用开水就可以冲食),带着酸菜来看我。当夜,父子两人挤在学校宿舍那简单的床上,父亲对我说,我家几辈人不识字了,你要争气,将来去当干部,不要受人欺负。又说,等有工作就娶媳妇,钱已经攒够了。
1987年冬,69岁的父亲离开了人世。等我步行一段坐一段拖拉机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长眠地下。母亲对我说,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能够看到我成亲,没有了了做爷爷的心愿。母亲递给我一个用发黄的报纸包着的包,说,是你爹留给你娶媳妇的钱。
我眼泪哗哗流下。
转眼多年过去,父亲那裸露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脊梁和条条皱纹布满的面庞,始终在我浮现心头,挥之不去。
【姐姐目光】
刻骨铭心的姐姐。
姐弟几人中,就我的二姐命苦。母亲说,小时候她就病特多,那是山区缺医少药,大多是自己到山上采些草药来为她医治,能够领大,是她自己命大。
二姐大我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我出生了,就被叫回来领我,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从此就一辈子在山里。而我,却在她的背上长大。
那时候大队上隔一段时间,要放电影,革命样板戏之类的,她们女伴老早相邀去看,其他两个姐姐不愿意背我,就找借口悄悄去,只有二姐,一场不落的背着我,我在她背上,用那个手电筒照着路。到了大队上放电影的院场上,姐弟两人去迟了,个子小,看不到电影,只得在影幕背后看,记得电影上出来的字都是反着的。
我读初中的时候,曾经发热生病,那年,父亲随生产队上的人去很远的地方伐木,母亲去山地里,送我回家来的老师把我交给在家做家务的二姐,她很小心的照顾我,喂我喝水,然后像电影上看到的一样,用毛巾在我额头上帮我降温,一步不离的看着我,她那清澈的眼睛,像母亲一样。
家里是没有经济收入的,我去外面读书后,二姐就上山挖野菜,一个女孩子走很远的山路,背到小镇上卖了,寄钱给我。后来不知道是谁介绍的,帮镇上的供销社做鞋垫,没做一双,八分钱的加工费,母亲对我说,你二姐为了攒学费给你,每天做到深夜。
人真的很奇怪,可怜的人总是命运多舛,二姐后来的婚姻也不幸福,是因为一直照顾我,就年纪拖大了,嫁到婆家后,她婆婆对她挑三拣四,百般折磨,为了孩子,她总是默默忍受着。我读书放假回家,走很远山路去看她,她可高兴了,让孩子赶紧叫舅舅,自己忙碌着找好吃的做给我吃,看着她那面黄肌瘦的面庞,我的心像什么东西撕扯着一样不是滋味。
雪上加霜的是,她丈夫是个老病号,不仅仅是吃药打针需要钱,家里家外,就只得靠我姐一人操持,起早贪黑的苦死累活,还要受婆婆的折磨。
借着她读小学时候认识的几个字,总是不断的写信给我,鼓励我好好读书,说钱没有了疾苦告诉她。每次接到她的来信,我都反反复复的看,仿佛看到那双关切的眼睛。她对我说,小弟,姐是苦命人,从小苦累贯了,你要好好读书,不要牵挂我,你好好的成人,姐就放心了。
父母死后,二姐就更加关心我,虽然我已经工作领工资了,但总是打电话写信絮絮叨叨的交待我,要好好工作之类的。她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总要托人带来给我。
经年累月的劳苦,加上从来没有吃过一点好的东西,为二姐后来的病种下了根源。
2006年,在一次镇上组织对山区妇女的体检,发现了二姐已经患上白血病。这真是晴天霹雳,两个侄儿还在读书,家里的困境依旧,我知道后,瞒着她的病情,先后带她到县医院市医院看病。
人呀,来时一个命,去时一个病,很多时候,面对灾难,无力回天,几个月后,我那劳苦了一辈子的二姐,在生活刚刚好起来一点的时候,离开了人间。一年后,我那带病的姐夫也死了,留下了两个可怜的侄子。
梦里依稀,现实依旧。
【跋】
夜已深沉,窗外,不知疲惫的蛙还在叫,无休无止的雨还在下。
人生就像做梦,有绚丽的七彩,有间杂的噩梦,而更多的,是清醒时候的无奈。我的三位最亲的人已经走了,多年来,我写过很多祭奠的文章,徒劳的呼喊,无言的倾诉,总想解脱思亲的羁绊,奈何,时间洗刷不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
很多朋友说,我的文章总有一种悲情的色彩,那是我的心底,本来就厚厚的覆盖着一种悲凉。路正长,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前路,夜正长,是因为我们总在做梦。
梦醒时分,我们还得赶路。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此生缘,无语劲道情无限,爱无边。只如初见忆当年,当年心相牵,呕心沥血父母债,儿自癫。
无处重逢,来生重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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