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鱼的爱情

情窦初开的年纪，班主任老头为了解释相濡以沫的意思，特意找了一段文言文板书在黑板上。老头摇着白发苍苍的脑袋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念完问：知道什么意思吗？

全班就子苏一人举手。她回答说：“意思就是泉水干涸了，两条鱼被困在陆地上，为了生存,两条小鱼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

老师肯定地点点头，并说出相濡以沫的引申义是形容夫妻感情深厚，共渡难关。

沂山托着下巴，看着坐在前面的子苏，不无羡慕地对子江说：哎，看来这个将来与你相濡以沫的人还真的才高八斗呢，这么晦涩的东西她都懂！

那是！子江颇得意。她家可是正宗的书香门第，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同学从来都不用查字典，不管什么字不认识，问她准知道。

是吗？怪不得那么傲气。沂山做出恍然大悟状，狡黠地问子江：她那么傲气，你们还同来同往，怎么受得了她？

子江笑了：那是你们的感觉，其实子苏一点不傲气。她很小孩子气的，每次我们一起回家，她都一路唧唧呱呱，乐的我不行。就是有时候有些刁蛮，不过她那样子蛮可爱的。

放学了，子苏坐在子江的单车后面，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一起回家。路上子江对子苏说：今天老头出这么生僻的文言文，你都答出来了，沂山说怪不得你这么傲气，原来才高八斗。子苏咯咯地笑：凑巧罢了，这段出自《庄子?大宗师》，我也是在爷爷看书时偶然看到的。其实说白了相濡以沫说的是两条鱼的爱情。不过我没觉着我骄傲啊，你觉着了吗？子江笑笑说：当然没有，就是有时候有点不讲理。

子苏知道子江说的不讲理指的是什么。有一次他们上学途中下雨了，子苏没带雨披，因为她喜欢淋着小雨的感觉。子江要将自己的给她，她不要；子江要去路边的商场给她买，她也不要。最后子江只好陪着她一起淋雨到学校。想到这，子苏冲子江高大的背影挥了挥小拳头，咬牙切齿地无声说：“小心眼！”但说出来的还是很谦虚：我错了，下次决不让你陪我淋雨了！

子江狡黠地笑着说：“以后我会准备两件雨披的”。子苏又冲着子江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做了个鬼脸，心里却感觉很甜蜜。

转眼毕业了，毕业晚会上，子苏唱了一首《我的未来不是梦》。场下哗然，男生们尤其惊讶，原来他们眼中的冷美人唱起歌来也这么优美。沂山坐在子江的左边，和坐在子江右边的丁冬说：敢不敢和我打赌，我们班这么多男生女生，其中有一对将来肯定要结婚。丁冬立刻回答：我才不赌，全班人都知道了，是子苏和子江。

子江笑笑，不理他们，只顾看台上的子苏唱歌，心里想着子苏说过的那两条鱼的爱情！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子苏和子江成了同事，每天下班，他们依然一起回家。到了梅雨季节，子江依然会备两把雨伞。每每走在路上下雨的时候，子江就会用自己准备的雨伞为子苏撑起一片晴天。一天下班，刚走出公司大门，天空就飘起了雨丝，子江将一把浅蓝色的雨伞举过子苏头顶，子苏很自然接过雨伞，冲子江温柔地笑笑，忽然想起高中时候班主任念过的文言文：“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子江高大挺拔，娇小的子苏在雨伞的遮挡下看不到身边子江的脸，却恍惚觉得他们就是游在雨中的两条鱼，两条相濡以沫的鱼！子江那边也不断传来撮合他们的声音。母亲告诉子苏，父亲很满意子江，觉得他才是值得自己的掌上明珠托付终身的人。

但子江自己始终没有对子苏表白自己的心迹。

梅雨季节刚过，子江恋爱了。子苏在爷爷的书橱里翻了很久，寻找《庄子?大宗师》，发现原文是这样的：“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子苏这才明白两条被困的小鱼是为了生存，才用彼此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这样的情景也许令人感动，但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并不是正常的，甚至是无奈的。对于鱼儿而言，最理想的情况是：水终于漫上来，两条鱼也终于要回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天地，最后，他们相忘于江湖，在自己最适宜的地方，快乐的生活，忘记对方，也忘记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　

子苏想：能够忘记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的鱼才是最快乐的！于是努力工作，企图用忙碌来帮助自己忘记和子江共同度过的岁月。子苏一天天快乐起来，遇到子江和他的恋人时，她甚至可以很真诚地报以祝福的微笑。可是仅仅过了几个月，子江的恋爱无疾而终，子江又会和子苏一起回家了，子苏发现自己居然和从前一样习惯子江的呵护，仿佛他的心从来没有远离过。

可是子江还是没有对子苏说出该说的话。

子苏要和别人订婚了！子江知道自己应该阻止子苏的荒唐举动，可是情急之下的子江记错了约定的时间，最后因为5分钟之差，子苏和别人举行了订婚典礼。

子江气子苏背弃了两条鱼的爱情，却不知子苏的心因为他的怯弱已经在订婚典礼上碎了一地。

半年后，子苏结束了这场错误的婚约，去了远方。子苏在车上和心底的子江，也和他们青梅竹马的共同岁月告别：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十三年后，子苏参加同学聚会，沂山和子江姗姗来迟。聚会结束后，同学们很自然地让子江送子苏回家。不自然的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子苏悲伤地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和另一个人相濡以沫，并没有做到对子江相忘于江湖，而子江同样没有做到，因为他的言语之中还是习惯性地充满了对子苏的关怀。

一别又两年，那条叫子苏的鱼陪在一个男人的身边，那条叫子江的鱼陪在一个女人的身边，他们各自畅游在人生海洋的两端，子苏不断从海水里感知子江的痛苦与煎熬，子江也能感受到子苏的孤独与悲伤，但是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因为无论子苏还是子江都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相忘于江湖。尽管他们的婚姻都是一个错误，但是五千年的传统让他们有太多的牵绊，所以他们必须忘记两条鱼曾经的相濡以沫的爱情！

可是一天，子江突然游到子苏身边，并说出来那句原本在十五年前就该说出的话。子苏哭了，子江也泪流满面，他们的泪水让人生的海洋充满了苦涩与悲伤。

子江看到一句话，觉得很有意思，就与子苏分享：如果方向错了，停止就是进步。子江说如果有来生，他一定抱着子苏，永不分离。

子苏擦干泪水，努力对子江笑笑：来生太遥远，还是过好今生吧！人应该活在当下，让今生更精彩！来生都是文人自欺欺人的话，我从不自欺，你也是。子苏太了解子江了，即便知道方向错了，他也没有勇气停止，更没有勇气纠错！子苏明白：地球是圆的，停止是在原点，前进最终还是回到原点，结果都一样，不一样的是过程。除非回头向正确的方向前进，那样就会有不一样的过程，人们把这个过程叫幸福！而子江不够勇敢，所以两条鱼的爱情最终不会拥有幸福。

相爱并非一定要拥有。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不如选择相忘于江湖！或许“相忘于江湖”才是某些爱情的最高境界。

所以子苏对子江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岁月变迁，一切不会如初见，既然如此，不如努力相忘于江湖。因为放弃并忘记，也是一种幸福！

杨甦于杭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