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标志我逐渐成长的并不是我有了工作,开始养活自己和家人,而是我的长辈正一个个离去,永远地离开这个尘世。去年是我的一个可亲可敬的姑父,今年又轮到了我的外公。在三月二十一日的这天早上,天空飘着蒙蒙的细雨,我收到了父亲来自遥远四川的一条短信:“外公已安然逝世!”,那一刻,我竟然毫无感觉,只是轻叹一声,任思绪回到了尘封的往事之中。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因为外公家在川北,而我家在关中。是一场自然的灾害成全了父母的这段千里因缘。应该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外公带着全家跑到了陕西来谋生,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他的女儿就已经成为我们王家当时以至现在都举足轻重的人物。那时我当然不可能见着外公,以后也极难有机会,因为在那个年代,从陕西到四川所花的路费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所能轻易承受得起的,所以外公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陌生并遥远的的。后来,读了高尔基的《童年》,我还真有些羡慕那个可怜的阿辽沙,因为他慈祥可亲的外婆,甚至那个心狠自私的外公。
第一次见到外公是在我五岁的时候,现在这段回忆已经是一些残缺的片段了。我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在外公的家里,我被一群陌生的亲戚包围打量着,当时有一个瘦小干练的老头就站在人群的后面,冷冰冰的样子。那就是我的外公,外公的高傲让我产生了畏惧,瞬间就打消了去亲昵他的念头。而那一晚外公仅仅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和父母说一些我当时全然不明了的话,好象我并不是他的亲外孙,而只是一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陌生人。
如我所说的,外公很骄傲,因为四川在当时已经完全达到了温饱并走在致富的道路上,从而让外公瞧不起我们懒惰安于现状的陕西人。听说早在此前,外公就高瞻远瞩地断言,我的父亲是一个没钱亦没前途的人。我很佩服外公的远见,因为直到二十多年后的我,仍没能走出外公那没钱亦没前途的预言。所以面对外公,我总有一种强烈的自卑,唯唯诺诺,如履薄冰。
外公有一手剃头的好手艺,在他所在的县城小有名气,并且有一个属于他的固定摊位,几乎所有和他一样的老头都知道外公其人。我曾亲眼目睹过外公给人剃头的情景。就在他的那个摊位上,远离城市喧哗的一个拐角。外公不紧不慢地用一条浸过热水的毛巾包住一个老头的头和脸,之后抹上一层类似牙膏的白色粘稠物体,最后才用剃刀从头至下巴一刀一刀地剃着,不一会的工夫便点亮了一个闪光耀眼的“灯泡”,而“点灯”的整个过程,外公始终显得庄重、严肃,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有时他也会应邀去给一些垂死的老人做最后的整洁修饰,那个时候外公那执着的敬业精神就体现得犹为充分。如今他死了,我突然想,是不是也有象当年的他一样敬业的剃头匠做当年的他所做的事呢?
在我的记忆里,我到过四川两次。第二次应该是在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四川人更富了,外公也更加骄傲,当然他依旧给人剃头。我与外公的唯一一次独处是在那一天的中午。没有顾客,空气都闲得无聊,外公就坐在藤椅上吸一根杯口粗的水烟管,而我则饶有兴趣地蹲在一旁看烟管下放的脸盆里咕咕作响的水泡。当时我就想水烟应该是吹而不是吸的,并把此设想告诉了外公,外公放下烟管,用他那虽小但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我,半晌才闷哼着说:“龟儿子,懂个屁啊!”我虽无端受到责骂但一点也不感到委屈与懊恼,因为我明显看到了外公眼里透漏出的赞许的笑容,虽然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清楚水烟是吹或吸的原理,但在当时我却得到了一份意外的奖赏——一把可以填装火柴的红色小手枪,那可是外公用四个“灯泡”的钱从隔壁的商店里买的。枪做得很精致,里面装有弹簧,拉开枪栓,尽头便露出一个槽空,将火柴头塞进去,轻扣扳机就发出“啪”一声响。当我第一次按外公教得发出那种清脆声音的时候,再也抑不住成就感的喜悦开心的大笑起来,而我的外公,那个瘦小、干练、骄傲,并有一手剃头手艺的老头也陪我一起欢笑。长年以来,我对外公的印象便一直定格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那根能发出咕咕声音的水烟管,那把红色的小手枪,以及那次亲人之间相亲相爱的欢笑。
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一共见过外公三次。第三次是在我考上军校的那年秋天,外公来到了我家。那时他已经很沧桑了,脸上也失去了往日骄傲的光彩,而且他也不再经营剃头的行业了。他掏出五百块钱作为对我的奖励,然后就撇下一起谈笑的亲人,一个人在一旁默默地抽父亲给他的香烟,可能是不习惯,因而不停地咳嗽并低声咒骂着什么!
残酷地说,我对外公并没有什么感情,他至始至终都瞧不起父亲也没给过母亲任何东西,像极了高尔基笔下的阿辽沙的外公,那个自高自大自私吝啬的糟老头。现在外公死了,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就像清晨这场突然而至的春雨一般,仅仅是轻微地拍打了我那早已干涸阴刻的心灵,唤起了我沉睡多年的一些残缺不全的回忆,演绎出了一场近乎无聊的遥远的童话传说,在我思想深处那无限的时空里.......
有人说时间可以淡化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我认为万能的时间同样具有淡化人类情感的能力,即使是至亲的人。外公死了,安然地离开了这个尘世,而我,他的亲外孙却丝毫没有难过的感觉,就像死的是邻村一个不相干的老头,这一既定之事实对我而言不过是平静而麻木的生活中一声不经意的叹息,一层微乎其微的涟漪,此刻或许我的外婆、舅舅、姨妈和我的母亲正伤心难过,失声痛哭,而我在遥远的南方只能做一些百无聊赖的追忆,勉强连接起一幕幕残缺亡佚的混乱的往事片段,我为我的无情与麻木而惭愧,但时空的界限往往使我在这种惭愧中找到了自圆其说的借口:放眼滚滚红尘,百态人生,这种无情的现象原来是理所当然,无可回避的事实的存在,同样是人类无奈的悲哀!!
安息吧!外公!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若黎]于2004-9-8 15:38:2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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