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得病三年有余,卧床不起达8个月之久,日渐一日的枯萎,在清明前三天的4月1日晚8时许,如一片枯叶辞枝凋零。虽然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零泪潸潸。
三年前的7月,公公电话说身体不适,我把他带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就是肺癌晚期。医生断言最多能活六个月;医嘱就是让他好吃好喝,准备后事吧。
儿女们虽然不能接受,但还是不得不面对。关于治疗方案颇多争议,但宗旨都是设法延续他生命的长度。有建言手术的,有建言烧香拜佛的,我们作为唯一的儿子媳妇最终说服了5个小姑子:进行保守治疗。
好在老人家一字不识,大家一致的口径都说他得的是胸膜炎,力劝他配合治疗。先后进行了4次化疗,每次都是生死一线,几死者数矣。
老人家忍受不了那痛苦,几次偷着拔掉了针管,从医院溜回家。第一次偷跑,让人始料不及,我爱人遍寻无果,电话里哽咽对我说父亲八成寻了短见了,他把医院附近的池塘都找了个遍。那段时间,我们一面上班,一面轮番去医院,还要语言劝慰,饮食调理,时时提防,担惊受怕。那种滋味真真不是文字所能述。三次化疗结束,公公的病情得到了基本控制,可是我爱人瘦掉了一圈。去年春天去透礻见,医生说,奇迹,病灶由拳头大缩小至鸡蛋大了。
老人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病情稍有控制,他就不肯去医院,谁说也不行,而且还下地干活。5年前我们就不让他种田了,但他一生与田地打交道,就是丢不下,歇不住,总是在那两亩田里忙着。我爱人多次劝他把田退还给集体,可是他就是不听。去年暑期,大热天中午,别人都在纳凉午睡,他无事却扛着锄头顶着烈日去除路上的草,说草把路长荒了,绊走路人的脚,硬是把一条近一公里的公共田埂路给清理了出来,而且还趁着太阳正烈去锄,说草容易晒得死。路出来了,他的脸也晒得跟非洲人差不多,婆婆吵,儿女劝,都不管用。
去年7月末,病情再一次加重,去医院进行了第四次化疗,可是已经回天乏术,从此就卧倒在床。8月左右的时候,他只能以流质维持生命了,每周两筒奶粉。婆婆尽心服侍,冬天一夜喝6遍。他对婆婆说,看你如此辛苦,我就应该早点死,可是我要等到过年时才死,那时孩子们都回来了,庄子上就有人帮忙了。
我们都以为他过不了年,春节前一段日子,我们尤其担心,可是没想到他那样坚强。吃年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床上流泪,因为此前6年里,有两个小姑子两家人和我们一起过年,每年都有十多个人,热热闹闹,而今年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上桌子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年后一段时间,他状态很好,耳朵尤其聪敏,能以足音辨人。他还幻想着天暖和了,就下下床,晒晒太阳,去田里看看。
可是不久,他的鼻子开始出血,牛奶喝的减少了,呼吸衰弱。有时看着他那样瘦弱的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们就怀疑他已经死了。
我有时看着他,就很怀疑他那样枯槁的身体,是否真的曾经养育了六个子女,像一座山一样支撑了一个大家,而关于他很多不幸的传闻,也渐渐不可遏制地在我的思绪里跳跃。
他是一个孤儿,一个遗腹子,怀在母腹三月,父亲就被抓了壮丁,一去不返,生死不闻;既无伯叔,亦无兄弟。六岁母亲改嫁,他头生毒疖,脓血腥臭,被继父遗弃,奄奄一息,他的姑母将他领回了家,幸捡一命。姑母一家也是重新组织的家庭,孩子多,生活艰难。他奉命放牛,割牛草,常常需要用头将牛草从大坎里顶上埂。成家时,一间窝棚,一床破被。壮年时生腿骨脓肿,腿常肿粗如树,痛不欲生。有一次医生说必须截肢方能保命,他念及幼子嗷嗷,宁死也不愿看着孩子饿死,爬着从医院逃了出来。天可怜见,腿虽然年年犯病,但最终没有殃及性命。
现在儿女都已开花结果,孙子辈9个,要是能再活几年,他该能见到重孙了。可是天不假年,呜呼哀哉,痛矣。
他死了,静静躺在冰棺里,对亲人的呼天抢地再也充耳不闻了。三天的丧仪繁文缛节,很多是做给活人看的;我们的膝盖都跪肿了,很多也是跪给活人看的。但和他一起长大的姑表兄弟老泪纵横,哭得很悲,让很多人忍不住流泪。
我对他了解不是很多,但我知道,他要有三升米能给人两升半;很多年他过年没有米,但只要出去一趟,别人有三升也可能会借给他两升半。我知道,他有一班街友,一年有360天,他每天清早呼朋唤友地去上街,就是去和大家相让着吃几个包子。我知道,他大字不识,但说话幽默诙谐,充满农民式的智慧和狡黠,常逗得人捧腹大笑。我更知道他不胜酒力,少饮辄醉,很少独饮。每年儿女们带回的酒他都捡好的秘藏,一到年后,他就堵在大路上邀人喝酒,不出三月,那藏的酒就会喝得一干二尽。
他死了,骨瘦如柴。第一晚冰棺没来得及准备,他就穿着寿衣,躺在地铺上。头前一灯如豆,清明前的寒风不时袭来,那灯光摇曳闪烁,几欲熄灭。他脸上的黄表纸也时不时被风掀开,露出他瘦得变形的脸。假牙装不上了,嘴瘪得就剩了个空洞。我和我爱人守在他的面前,不时把他脸上的纸再盖上去,把那要灭的油灯拨亮。我心中又一次产生疑惑,这就是那个曾经像山一样养育了六个子女的父亲?
清明时节,阴雨如悲。三日白天,雨烟洇湿了正开着的油菜花,周围不时传来上坟的爆竹声,声声如咽。他化成了一捧灰,埋入了离家不远的田埂上,埋在他一生耕耘的田地边,灰黑的纸钱灰在烈焰中飞扬,融入了周围的爆竹声中,连绵成一层厚重的云。
而家里,一张饰着黑花的遗像,却笑意盈盈得看着我们,一如其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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