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清明,是稚嫩懵懂的童年,是祖父亲手搭的荡悠悠的秋千架,是祖母用麦秆莛儿和碎花布巧手缝制的粉颈上的精美项链,是影壁墙后的杏花漫天飞扬,是杨柳青青的嫩叶散发出的清香,是父亲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伴着母亲夜莺般的歌唱,是飞上天的风筝飘飘荡荡,是井水边粉嘟嘟的我的笑脸,是我和两个弟弟不识愁滋味的尽情玩耍。“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探莺花总叫春醉倒……”
后来,清明是祖母坟头的鲜土,青荇斜横,泪雨纷纷;又过三年,新草连旧坟,是祖父母合葬墓地飘摇的野花,三月流笙,哀鸿泪渗。随后,清明轮转为父母扛在肩头特制的锨把儿,再大的风雨也阻挡不住父母上坟的脚步,而我忙于工作,忙于孩子,忙于疾病缠身,清明节渐行渐远。
而现在,清明是波向我眼眸的剧痛,是紧紧的拥住我,让我窒息也不撒手的密友。时隔多年后,我就这样无力、无奈的与清明亲密接触!祖父母的坟旁又添新坟,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
“桃花粉红杏花白,雨打花枝树树开;行人面上悄悄下,几家坟头哭声哀”。杏花满天,掩不住丧父的伤痕,春光无限,抹不去思父的浓愁。梨花开遍,找不见往日的幸福,烟雨落尽,再不见父亲的踪影。
梦里,深深知道父亲永远的不在了,但却欣喜若狂的听从高人指点,并按照旨意将父亲的骨灰倒在一个机器里,少顷,父亲真的复活了!高人说了,复活后的父亲不会和活在尘世完全一样。果然,摸一摸父亲的手是那么的凉!问他冷吗?无言;向他叙说我是多么想他,父亲不语;向他汇报他走后的这267个日日夜夜里,我一篇篇写悼文怀念他。我以他的昵称,像他在世时一样在网络里游走,发表他未发表的文章,很多文友都对他的早逝扼腕叹息,并进行长时间的悼念,我正按照他的遗愿在认真修改《滥觞情》准备再版……可父亲为什么不还言……
寒鸦一声,梦已醒。我的眼里是漫天黄沙,我的“幸福”被现实融化,我的泪洒遍春天也不发芽,我的梦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今年的清明,美梦已断,阴阳相隔,天上人间,音信永阻,父亲啊,女儿白白为您牵挂!
听说有个人游了百花园回来,把天下闻名的花卉香味收拢在一个金罐里,以便随时放出一些来增添家里的温馨;还听说有个小女孩将逝去父亲的遗像埋在花盆里,盼着春天到来时,父亲可以重新长出来……我梦见父亲复活岂不是和这两个人一样的傻么?可我多么希望就这样傻下去呀,一梦不醒,与父亲重逢,哪怕什么也不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女儿都能领会,因为我们是天下最最默契的父女,我是父亲最最得意的学生。多么希望祖父母也还在人间,清明如若初相见,该是怎样的温馨家园,怎样的幸福美满。
曾那么那么的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清明时节欲断魂的路上行人,可到头来终也躲不了这噩梦般的一劫,才明白,造化弄人,无力回天,可怕的这一天终于还是过早的来了,来之何迅,来之何惨,来之何痛!
“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历史上,寒食清明两节相近,久而久之,便合为一个节日。因此,《中国传统文化大观》载:“大致到了唐代,寒食节与清明节合而为一。”
我们家乡的风俗是承袭寒食节前——150(据说从鬼节十月一至寒食前一天是150天,老家的人都是在150上坟)上坟的传统,而不在清明节这天上坟,还有“新坟不过节”的风俗,所以我们在2011年4月3日——寒食前一天、清明前两天给亲人们上坟。
时代更迭迅,花随人意开,清明时节也可买到菊花。我着一袭缟素,手捧一束白菊,弟弟手里的红菊花、黄菊花也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祖坟一步步近了,心里的哀伤如泉喷涌。祭奠、酹酒、破供、烧纸钱,祖父母、外祖父母、父亲,今天是150,是正经上坟的日子。听外地人说今天的钱毛,所以,女儿打印了9000块人民币烧给你们花,不知那边是否通用?女儿的祭文、儿子的悼诗打着旋儿的飞舞,父亲,你是否读到了儿女们的思念?
菊花瓣翩翩起舞,坟头历时花团锦簇,白的似雪,粉的似霞,黄的似金,如片片蝴蝶在坟头飞扬,一幅灿烂哀伤的上坟图在墓地里含泪闪烁。想起父亲生前手机里的彩铃声:“我和你缠缠绵绵一起飞,飞越那红尘永相随……”如今,您和母亲已是阴阳两界,各自孤翔!
明天是寒食节。不止一次的听祖父和父亲两辈人叙说介之推的故事。每逢听这个故事,惯学儒生腔调,倒背着手,吟一句:“足下别来无恙!”那时候,无论寒食还是清明,两个节日在我眼里哀而不伤,在契合人们祭拜先祖时的心情之时,年轻的心在万物更新的时节,倒是明朗着春日里踏青的喜悦。
可如今,两辈人都转身离去,成了我悲凉上坟图最凄迷的画面,而往昔的清明上河图之意境也随之蒙上了一层阴霾凄凉的面纱。
魂断最是春来日,一齐弹泪过清明。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美国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曾这么说,日常生活中,时间线性流逝,节日就像这条直线上的刻度,有了度量,才有意义。
祖父、家父生前有训:“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两辈人不仅这样教育后代,一生都身体力行,成为子孙后代的楷模。
无论寒食节还是清明节上坟,抑或如家乡般150上坟,慎终追远、寄托哀思的节日,对人们回顾过去、刻下记忆都颇具深意。
可是,我是多么希望回到幼时的清明,一边荡秋千,一边对答祖父的提问:“南边儿来了个欢,撅着尾巴朝着天,光柴吃了三大垛,光水喝了三大湾。是个什么呀?”“窑——烧砖的窑!”祖父耳背,我的回答稚嫩而响亮;“生在沈阳(身痒),长在凤(缝)阳,得病兖(眼)州,死在济(挤)阳。是个什么呀?”“哈哈,虱子呀!臭死啦!”爷孙的笑声回荡在春意盎然的小院,惊得雀儿乱飞;父亲将风筝放得很高,把线轴递到弟弟手里,也在提问:“路途遥遥不远,岩石重重非山,雷声隆隆不语,雪花飘飘不寒。是什么呀?”“磨——推碾拉磨的磨。”弟弟的回答同样干脆利落。父亲又问:“一边青,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打一字。”姐弟几乎同时说出谜底:“秋!”
井边的辘轳声、水流声柔伴着母亲清爽的洗衣声,像多情的小三和弦。母亲附和道:“不仅是丰收的秋,也是父母心上之秋。”后来知道这个“父母心上之秋”念“愁”。
是啊,父母正值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辛苦,多少心血。在那个饥馑的年代,不仅为稻梁谋,还要为穿衣愁,为家事的繁杂愁,但这种愁是淡淡的,激励人的,被祖孙两代人的欢欣所消弭,被父母的坚韧和坚持所融化。
下得秋千来,父亲站在土丘之上,假作伫立泰山之巅状,以脚下的黄土粒为乱石,学乾隆的样子,吟了句:“泰山石稀烂梆硬,”我立刻站到父亲身边,弯下身子,学刘庸的罗锅腰,手搭凉棚,似乎真的登上泰山,远眺黄河,对道:“黄河水翻滚冰凉。”“乾隆”又问:“什么高,什么低?什么东,什么西?什么瘦什么肥?”弟弟转身来,扮和珅状,持风筝线轴向“乾隆”拱手作揖,学着和珅的腔调道:“高粱高,谷子低;冬瓜东,西瓜西;鸡脚瘦,绵尾肥。”“乾隆”假装生气的说:“蠢才!”我立刻从秋千架上撷支柳枝以充纪晓岚的旱烟袋,搕了搕“烟袋锅”,不紧不慢地答道:“皇上,听卿对来——君高臣低;文东武西;秋霜瘦,春雨肥。”“龙颜”大悦……
清明的夜晚依然清凉,祖母在院子里揽我在怀,仰望星空,指给我哪是银河,那颗是北斗星,那颗是牛郎星、织女星,那排整齐的小星是牛郎的担子,“担子”两端各一颗星星是牛郎织女的一双儿女……渐渐的,我困了,祖母把我抱回屋子,放在床上,轻轻拍打着我,唱起古老的歌谣:“花椒树,耷拉枝儿,上头驮着对儿小闺女儿。闺女儿心灵手儿巧,两把剪子对着铰,左手铰的牡丹花,右手铰的灵芝草儿……”“东西大道南北走,看见个庄里人咬狗;拿起狗来跐砖头,砖头咬了狗一口。”“扁豆花儿,一嘟噜,俺娘交给俺织绒布。哥哥嫌俺织的密,嫂嫂嫌俺织的粗。娘啊娘啊受不得,牵头大马送俺去,嫂嫂送到大门外,哥哥送到上马台。上马台上一把火,烧着嫂嫂我念佛,烧着哥哥疼煞我……”
直到去年的清明,父亲虽已病重,却还在兴致勃勃的给我讲述他最后一次长途旅游中,在苍山洱海看到的那副气势磅礴的对联:“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还在对我说诗意盎然的那个谜语:“虫入凤巢鸟飞了,七人头上长青草,大雨下在横山上,一个朋友不见了。”这次,父亲没有让我猜,而是直接说出了这个成语的谜底——“风花雪月”。
如今是:风吹过,花谢落,残雪消融,月儿永缺……
“一个朋友不见了”!我那最最慈爱的父亲,最最敬爱的导师,最最知心的朋友,就真的不见了!
哭一声爷爷你醒来,哭一声奶奶你归来,哭一声爹爹呀你不该这样早离开,却又无奈……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长哭当歌,以至于长歌当哭,过去的畅想有多快乐,现世的遗憾就有多悠长。
打开相机,姐弟三人分别与父亲的坟头合影,用尽疼痛的力气给父亲一个微笑,父亲啊,九泉之下,您还好吗?黄土陇头葬英骨,深深的埋藏着儿女一生的挂念!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清明又近了,亲人却远了。梦断清明,亲人不归!
就让记忆的小舟暂时搁浅,心若一动,泪就千行。亡魂不舍昼夜的歌唱,沧海桑田、大风大浪早已是过眼云烟。
呜呼哀哉!
旧光景,走得飞快——不须提了罢!
2011年4月3日于济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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