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煦暖地自东向西，照在西桥上，照在小凌河大面积裸露的河床上。几支细流在暖阳一只只纤纤酥手的摇撼下，在春的殷切呼唤里，擦拭着惺忪的睡眼，眨了眨，准备梳妆，开始一天的低吟浅唱。

时间还早，才六点多，而外面已经阳光普照。街边，卖纸钱元宝一应祭祀用品的，早已摆好摊位。匆匆来去的人们，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飞驰的车辆，都满载着心的肃穆与虔诚，祭奠亡灵已成为这春晨里奔忙的时尚。我也行在路上，行在祭奠父亲的山道。

这座山，离我原来的老家不是很远，而周遭的景物愈是亲切熟悉起来，我愈是感到被利器一下一下扎在心头般的疼痛。这个地方，是我最不敢触摸的，有生以来，父亲的离去是我所经历的最大的打击。父亲的一笑一靥，像雕刻的一样，刻在心底最柔软之处。我悉心地珍藏着，就如一件放在盒子里的珍宝，我如影随形，却不能打开，生怕我脆弱的眼泪会把它溶化，或者于他圣洁的灵魂是玷污，而他却与我生生不息。

山路越来越难走，偶尔捂着口罩经过的人，我依稀记得是老家的乡亲，但大多不记得姓什么，从出外读书到工作、成家，这20多年的光景里，我只有以往的记忆，而他们却早已认不出我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些年长些的我还能有个轮廓，而那些青年一代，我说什么也不会认识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岁月真是不饶人呀！而父亲去世也整整八年了，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么父亲在天堂的日子一定很快乐，转眼8天就会过去。而这八年，八度365个日夜的思念，真的是度日如年，这累积起来的长度，也许足够去天堂看他老人家一遭了。

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循着山腰向上走，一路黄土，不时地被山风扬起。左右的山上，又增加了好多的新坟，石碑林立，生命无常。碑身上，朵朵鲜亮的大红花格外醒目，顺着风向呼啦啦地起舞。每每处处，人们一锹锹地向坟头添补新土，再压上几张纸钱，嘴里不停地告诉着，那告诉里，有离愁别苦，有相慰有祝福。“人生过半，就土埋半截了”，我直感到一种窒息。那么，当先辈们被这样的全部掩埋，脱离了尘世苦海，接受着子孙的一锹锹呵护，一定就变成了温暖。耳畔，传来经久不息的鲜活呐喊，而连绵的大山却依然沉静庄严。它把这生命的嘈杂收敛，而用一把黄土来安息，还之生之处，让一切回到起点，成泥，成冢。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到父亲的坟茔前，草已经被锄干净。旁侧，爷爷、奶奶、太爷、太奶的坟头也都压好了纸钱。我知道，弟弟和叔叔们昨天来过，在这个清明，我们的先人迎来了团圆，不再清凄。其实，你们何尝孤寂，你们一直在后辈的敬仰里，一直活在后辈的心里，从来未曾远去。我们从你们那里承秉生命，是何样的感恩。牢记你们的美德，踏实做人，不忘根本，善良正直，宽以待人，珍爱生命。并把这生命的接力棒，一代代传下去。无论经历什么，我们都会学你们一样顽强。因为，只要走进生命最深处，任何一种可能的挫折与坎坷，都是生命的馈赠！

几叶新草，由于没有了昨年残枝败叶的遮拦，而坚挺地探出头来，于灼灼黄土是那么鲜明，绿得让人欣喜，把耀目的生机直逼到脆弱的心里去。我蹲下身子，父亲坟头每一颗土粒都如此的真实与清晰。虽阴阳两隔，但父女情深，我闻到了浓浓的父亲的气息，那是一种和着青草与泥土味的，朴实而无私的大地的气息。抚摸着坟头的泥土，父亲就笑呵呵地向我走来。那张笑脸如此的熟悉，向小时候一样，摩挲一下他的胡茬，拽拽他的长眉毛，父亲的笑和疼爱就更深了。都说，父亲的眉毛叫长寿眉，可为什么您58岁就撒手人寰呢？所以，我再也不信命。您还是满是慈爱的笑，不温不火，只笑不答。您一生洒脱，乐观豁达，是在告诉我知足常乐，对吗？就像那位西班牙的钓鱼老人一样，只够一顿早餐就好吗？父亲，有时我真的为您抱不平，为什么儿女都大了，可以享清福了，您却走了？而您，总是语重心长地说：“艳儿，看着你们都幸福，父亲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您就是这样，似乎您的身体里有一片我从未到达的汪洋。

八年生死两茫茫，然而我与我的父亲却并不遥远。我坐在他如今的小庭院里，摆上他爱喝的老酒，还有坛焖肉、蛋糕、香蕉和苹果，小院里就满是温馨了。我斟一杯清风，就一口淡淡的草香，父亲的酒香也开始荡漾。酒是父亲一生的钟爱，临来想打一束花，但我懂得父亲从来不喜欢，所以作罢。酒被爱掇送，父亲的笑声仿佛如歌了。父亲就是这样，在打小我的印象里，他成天乐颠颠的，无论生活多么窘迫，无论遇到多大的难事，无论遭受多大的伤痛，他从来没有认输过。而在左邻右舍的口碑里，他永远是“老好人”，谁家的忙都帮过，连借出去的东西，人家不来还，都不去讨。常常跟我念叨：“吃亏是福，伤财免灾。”呵呵，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把困苦与艰难的生活，能活出一朵美妙的花来的一个人。

望着父亲雾里梦里一样如花的笑容，我潸然泪下。8年来，女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有时想您想得恍恍惚惚，恨不得随您而去。在我自私的意识里，唯独我的父亲不可以离去，那将对我多么的残忍，我又怎样活下去呢？可在我撕心裂肺的呼唤里，您还是不再醒来。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无数次地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怨，苍天都不怜惜我。而您，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从来都是笑给我们看。今天我终于明白，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也，命也！天地很公平，劳碌一生，就得休息，生老病死是一种自然与必然。生命的力量，本是无穷无尽，生生不息的。所以您心平气和，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来去从容，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您以您的乐观与从容告诉我，只有善于活着的，才能善于死亡，善于“回去”！

父亲，我说过我需要您的教诲。您咂酒的香味还在，您深如大地的眼神里，一定有着无穷的秘密。虽然您临走什么话也没留下，但我想，我已经领悟了您的遗嘱：不论世道如何，处境如何，都要坚持做乐观的人、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能吃能喝的人、敢哭敢笑的人。人可以穷可以富，可以雅可以俗，但“不可以不弘毅”，总要对得起流金岁月，高天厚土！我想，以您对生活的态度，一定会在下一次的轮回里，再次转生为一个最快乐的人！把酒临风，祝福您吧。

父亲，我终于又与您做了一次深切的交流，您所给予我的还少吗？清明时节雨纷纷，而今日却尤其的晴好，蓝天之下，多么辽阔。生命，正如这漫山遍野朝外钻的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父亲，清明，我来为您祭拜，聆听您的关怀。来生，我还做您的女儿，您的“小艳儿”。听，山风呼啸，那是灵魂的歌唱，那是生命不止的力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