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紫云街寡妇月儿门前的桂花开了,湖对面的船夫都能闻到桂花香。晚上一天比一天长,康禄被桂花香熏的睡不着。心里事还是没点着落。三更天后,刚有些迷糊的光景,秋亮回铺,哼着《十八摸》,问他做啥去了,就说打牌,康禄很气恼,看样子这小子是忘恩负义的货,越来越不把叔叔放眼里,少钱了就管叔叔要,做事就磨洋工,康禄骂几句,当面不顶嘴,过后嘴里嘟囔个没完,动不动就怪明德告状,几次揪着明德的耳朵不放,明德汉子大,气力饱,要较真的两个秋亮也不是明德的对手,明德忠厚,受了欺负也不作声,只是望着师父在的方向发呆。师父发现了就训斥秋亮,一般地,秋亮还是会放了明德。可是因为康禄近来给秋亮的钱少了,秋亮无处发泄,就专找明德的茬。
康禄一直宠着秋亮。哥哥死得早,嫂子二年就嫁人了,剩下十四岁的秋亮和八岁的童养媳桂菊。四年前康禄把桂菊托给本家一个堂兄,带秋亮到紫云街打蓬,就是旧时帆船上的遮雨蓬。鄱阳的渔业自古就发达,打蓬的手艺也就很有些规模。因为长的丑,家里又穷,康禄三十多岁还是单身。徒弟二十三岁了,都昌家里有媳妇还有个儿子,按说早已出了师,可一直跟着师父,拿下手的工钱。三个男丁在一起生活,倒也逍遥,活也不是很重,每天掌灯时分就歇工,吃罢夜饭,侄子秋亮就去镇上打牌,徒弟明德也曾想去,康禄不肯,叫他陪自己,端水拿鞋递烟壶,让康禄觉得有些做男人的尊严,尤其是村西那个娘家姓路的寡妇月儿来篾匠铺时,康禄越喜欢使唤徒弟明德,这该死的月儿晚上不出门,看不到康禄使唤徒弟端水拿鞋的气派,让康禄有些气恼,为了发泄,就常常死命地骂明德,明德烂忠厚,从不顶嘴,寸步不离师父,把师父服侍得像个祖宗。到头康禄就只有拼命吸烟的份。一边吸烟一边想路月儿的身子,那对奶子实在诱人,屁股真他妈的圆,丈夫死了三年了,到晚上肯定想那事,老子在这想那事,真他妈的折磨人!这女人对俺还是有些意思的吧?
晚饭时分,秋亮看了一眼饭桌上的南瓜和腌萝卜,没了胃口。突然说自己掉了钱,肯定是明德偷了。明德这次开了腔,说:我没那么下贱。秋亮从没挨过明德的顶撞,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心跳得不行,脸上红过之后又变得苍白,茫然站立着好一会,终于眼神落到屋角的一个新削的扁担上,秋亮踉跄着过去,操起扁担,奔向明德就拼命地斫明德,明德依旧是不还手,没事人一样站着,秋亮越加气恼,把斫扁担的方向改为明德的头部,只一下,明德就尖叫一声蹲下去了,殷红的鲜血顺着明德的指缝流下来,康禄忍无可忍,大叫一声:畜生!要出人命了!秋亮脸上现出几分惊恐,就着夜色没命地逃去了。
康禄赶紧找出一包东西,哆嗦着从包里撮着些乌黑的粉末,命令明德放开手,把粉末摁在明德出血的鼻子里,奇怪的是,还真立即止住了血。康禄抱着徒弟青紫的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调。明德爷死得早,康禄又没崽,虽说三年徒弟三年奴隶,康禄还是有几分把明德当自己儿子看的,再者,这世界上恐怕没第二个人对康禄贴心的程度可以和明德相比。侄子秋亮吗?唉,迟醒眼不如早醒眼。康禄本来是把他当儿子看的,可一层萝卜一层皮,一层烧纸隔千里,秋亮根本养不贴肉,倒是被惯成个化宝子。原指望这贼将来能给哥哥和自己的坟头烧烧香,看样子是没什么盼头了。康禄想到自己的命运,有一种恐慌掺和着悲哀的情绪包围了自己,康禄胸闷得厉害,头象洋钉钻一样疼,后来悲哀的情绪在增长,康禄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爷啊,娘啊,你们躺土里做啥了?怎不保佑俺家出个有用的人啊?天哪……邻近篾匠铺的两户人家拉开了门闩,探出头来问:刘师父,刘师父。康禄意识到自己失态,立马停住哭,跑进住房,插上门闩,谁叫也不开门。明德用自己的大手遮着肿涨的脸,立在门外,应付着邻居老李头和寇裁缝的问话。邻居见问不出什么,就把明德教导一番,说是要孝敬师父云云,明德就拼命的点头。
邻居去后,康禄开了门,叫明德擦把脸睡,自己爬起来把大门拴了,破天荒动手洗起了锅碗。明德惶恐起来,拿起师父的烟壶,点好火媒子递给师父,好让师父停下手中的活让自己来做。师父叹了一声,就走开了,到堂前把门闩动了动,好像犹豫着什么。明德悄然跟来了,嘟嚷着:“秋……”康禄狠狠地骂一声:“你这没用的货!他那样没命地打你,你还管他没地方住?死了才好呢。”说着,还是把门闩退了一半,照秋亮的脾气,是可以一下把门推开的。
康禄又找出那包末药,打开,仔细地捻出一些,看了明德一眼,明德的鼻子没再出血。于是康禄又仔细地把捻出的末药小心地放回麻布包,望着药包出神。这包末药是月儿送的。月望时月儿来求康禄削根扁担,受宠若惊的康禄当时就拿起小头刀操作起来,眼睛却死盯着月儿的胸脯出神,突然康禄惊叫一声,刀掉地上了,上面滴着血,康禄的小指肚被削去了半边。月儿慌神了,撕下自己的破大襟褂的下摆,把康禄的手指包了,又跑回自己家里,拿来这包末药给康禄敷上。月儿说末药是她贩盐的死鬼丈夫跑浮梁时用三块银元买的。自己留着这个也没用,就送给成天跟刀打交道的康禄。康禄当时感动极了,心中发誓要到饶州给月儿买块上好的丝绸料子。现在功夫开始忙,这贼又这么没谱,靠明德一双笨手根本应付不了船户的需求。明德就一直这么挨着没去饶州。想到这些,康禄很有些内疚。
康禄咳嗽了几声,好像在试探自己的底气,站起来,拉开门闩,登上铺西边的土坡,往西边月儿的窑砖屋望。透过稀疏的桂花树叶,康禄看到月儿住房的塌眼(小窗)里透出的微弱的灯光。康禄觉得很温馨。快寒露节气,午夜的秋风有几丝寒意,这越增加了康禄对温馨的渴望。康禄想象自己此刻就躺在月儿的被窝里,随意地抚摸着月儿丰满的身体……摸到那个地方,月儿轻声说:把灯灭了。康禄就灭了灯。康禄觉得还没看个够,又把灯点亮了。康禄一下觉得自己象在梦里,死命地掐了一下自己,疼。自己不在被窝里,在土墩上的夜风里。可是,那灯真的是灭了又点亮了呀,莫非自己有了神力?细听,真的有说话的声音,有月儿的,还有男人的。康禄意识到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突然康禄跑下土坡,朝月儿的屋子奔去,“师父!”明德喊:“不要去!”康禄疯了,什么也听不到。
康禄从塌眼里看到了令自己心旌神摇的画面,月儿真的是一丝不挂,白花花的身子真丰满啊,多少次在自己梦里的身子就这么清晰在摆在面前,康禄伸出自己的手,被窗棂挡住,哦,自己在屋外。她的奶子好美丽,ru*头象熟透的草莓果,浸透着生命的汁液。浑圆的乳身比紫云街邱记馒头铺的白面馒头还要饱满还要白嫩。哎呀,有几条黑蚂蟥附着在上面,令人心疼。那不是蚂蟥,是一双瘦手在不停地摸索,康禄感到一阵恶心,康禄想象月儿的抗拒,可是抗拒并不存在,月儿的身子象春蚕一样蠕动,好像在配合着黑手的摸索,那手往月儿的下身而去,康禄感到一阵绝望。康禄觉得那双手很眼熟,是他,那个畜生!康禄闭上自己的眼睛,弯腰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前门而去。砰!砰!砰!康禄死命打门,屋里的灯熄了,死一般寂静。没人开门。康禄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灵魂,跌在地上爬不起来。明德哭着把师父抱回了篾匠铺。
康禄病了,不思茶饭。梦见死去的爷娘和哥哥。爷娘说:“二秃子呀,咱家要绝后吗?”哥哥却瞪着眼,一脸的恶相。康禄委屈极了,痛哭着说:“不怪儿啊……”明德把师父摇醒,帮师父擦去眼泪,康禄就动容地说:“明德啊,我家绝了后,你就帮我们挂挂纸钱吧。”明德说:“师父发烧,说糊涂话。赶明我去紫云街上抓付药去。”康禄沙哑着说:“别了,明天别打蓬了,就把蔑锹子磨好。”明德一愣,康禄好象自语:“省得难看。”明德懵了,不敢问。
第二天,师父叫明德打了壶老酒,买了斤猪头肉,歇了工。明德就服侍师父吃饭喝酒。师父叫明德多吃肉多喝酒。明德不习惯。平时好吃的都让给师父和秋亮,酒是专给师父喝的。秋亮不来吃饭了,明德夹了几片南瓜墩在一边吃饭。师父说:“躲什么?吃呀,喝点酒。晚上还要做事。”做事?篾锹子早就磨好了,还要做啥?明德木纳着不动。
张灯时分,师父叫明德把铺里的杂物收拾好,耍了一遍猴拳,一柱香功夫,师父开始喘气,“他妈的,老了”师父自语道:“明德,把那个桎子举几下”师父又吩咐明德。明德就抓起桎子举了几下,八十斤的桎子放在右手不放下,等师父的命令,师父叫再举,明德又举,之后依然放手中。师父叫换左手举,明德又用左手举了一通。康禄心中踏实了,不知怎么,突然又想起家族的败落,对明德的壮实有点莫名的嫉妒,于是有点烦,骂了一声:“牛!”明德吓了一跳,怕师父怪自己举的不好,继续加快速度举桎子,“好了好了”,师父叫停,明德赶紧停了。
师父叫明德把灯灭了,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听到狗叫,康禄命令:“动身,带好篾锹子。”明德就带着两把篾锹子随师父冲进夜幕。
真准,师徒俩刚到月儿门前的坡下,在西边的老坟堆后藏好身,就听到脚步响,秋亮的五音不全的嗓门就放肆地扯开了:“摸到姐姐胯下一条槽,两边长芭……”“茅”字还没出口,康禄就打出了扫荡腿,“哎呀”,秋亮一声惊叫,扑地倒了下去。
康禄死死地摁住秋亮的脖子,秋亮就拼命地蹬腿,康禄叫:“摁住腿。”明德就摁住了秋亮的腿,秋亮动弹不得,吼一声:“明德私伢子,还不放了老子!”明德就松开了秋亮一条腿。“贼骨头明德,快放了老子!不然老子要你的狗命!”明德脑门一热,把秋亮的活动的腿又摁住了。康禄已用手蒙住了秋亮的嘴。命令明德递篾锹。明德心中一沉,迟疑了一下。“快!”师父低声吼。明德就递出了一把小的。明德怕极了,手打抖,用不上劲,可渐渐地秋亮的腿已没了反抗的气力,明德知道师父动用了篾锹。夜很凉了,空中飘着毛雨,突然明德闻到一股血腥。明德打了个寒颤。胃部翻腾起来,“哇”的一下吐了。师父嘤嘤的哭了起来,明德赶紧去扶师父,师父把秋亮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用一只手摁住秋亮脖子上出血的伤口。“明……德……”秋亮气若游丝,唤着明德,明德赶紧把耳朵贴近秋亮的嘴巴。“我不怪你,明德,我家绝气的时候到了……我家桂菊尚未成年……就让你家大汉子要了吧……”
康禄叫明德连夜逃跑。自己留下替秋亮收尸。明德就按师父吩咐连夜奔浮梁山里大汉子明标去了。
第二天,康禄就到乡公所报案,说徒弟明德和侄子秋亮走同了路,明德把秋亮杀了。
明德到的次日,公人就到了浮梁,找到了大汉子明标,大汉子明标安置公人说:“你们别动手,让我弟弟吃餐饱饭,就让他跟你们走。”公人看明标和明德都象老实人,果然不动手,就在门口侯着。明标割了斤猪肉,煮了升米,把肉蒸了,大块切好,叫明德吃。明德也不推辞,顾自吃了个饱。明标眼睛红肿,叫弟弟跟公人去,明德果然乖乖的跟公人走,公人也未上链子、绳索。走了不到半里路,明德突然扯着明标跪下。明标大声哭了起来:“弟啊,你已做下这事,能跑到哪里去啊,不是哥哥心狠,哥哥也是无奈啊……”明德说:“哥哥,我这一去,恐怕难再回家,他母子就只能托你们哥几个了。秋亮的童养媳桂菊孤苦伶仃,没了去处,你就要了吧。”说完明德就拼命的磕头。
明德到底没有招供师父的事,就说是自己睡了村西的寡妇月儿,和秋亮走同了路,一气之下把秋亮杀了。
所有的故事就戛然而止。
饶州有座监狱,监狱里有个都昌的汉子,叫明德。被判了终生监禁。
这话开始有人讲,后来,鄱阳湖的水干了几遍又涨了几遍,紫云街寡妇月儿门前的桂花树上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就再没有人知道明德是谁了。那个让许多人心动的名字“月儿”也淡出了人们也饭桌上的话题,都随鄱阳湖里的风去了。
鄱阳湖里的风就随自吹,吹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那天,瓦碎坝的菊花开得特别艳。
有艘都昌航运公司的船乘着鄱阳湖里的南来风来到了瓦碎坝,船上走下船老大乾亨,他说有个人客死在紫云街,无人收尸,街坊说这人叫康禄,是都昌瓦碎坝人。于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就不管水手们的反对,把康禄的尸体带了回来。
这村里真有个人叫康禄,客居波阳好多年,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儿子。女人和两个木讷的孩子突然捡到了一首死尸,满脸不悦,不知所以。
尸体被放在堂前的地上,家徒四壁,没块有用的门板。
有人把屋后的金砚子叫来了。金砚子是明标和桂菊的儿子,是村里的驮事人,他指挥若定,把康禄埋了。没有棺材,金砚子捐了床草席。
事后,金砚子就管了乾亨的饭。明标老人喝了壶老酒,老泪纵横,指着乾亨说:你爷明德,死在饶州牢里,无人收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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