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清明了,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天色尚早,狭长的街面上空已然昏暗。细雨弥漫成雾将咫尺的建筑氤氲成虚化的烟气,像人随手碰翻了宣纸旁的茶杯,水缓缓流过还不曾干透的墨痕,渐次淡咧成飘忽的影印。
耳边流泻着西单女孩清澈的歌声,我的眼不知何时开始潮热。
蒲公英的花 我的话
请带到外婆她的家
她是否能够感觉到 听得到
我正在祝福啊
小时候不懂 你的宠
是多么温暖的感动
……
她是否能够感觉到 听得到
我正在祝福啊
你对我的爱 我的爱
忘不掉你的手好暖
牵着我走过了一段 又一段
幸福的年华
车前的雨刷重复地扫去缠上车窗的雨滴,我湿润的眼窝模糊了视线。
2007年的冬末。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外婆安详地坐在铺着毛毯的摇椅里。母亲在一旁轻握着老人嶙峋的手,摇着那把古旧的躺椅。等母亲从慵懒的阳光中回过神,外婆已经溘然长辞。走得太安详,一句话也没留。走得又太寂静,连午后的风都不曾惊动。老人似乎都能预知自己的大限,执意早早让母亲从重庆沿江东下回到遥远的故乡。弥留之际,老人还时常念叨我的乳名。母亲电话告知我这一噩耗时,我正吃着一只削好的鸭梨,如鲠在喉,泪水颗颗爬满了面颊。童年的记忆忽然被无比清晰地唤醒。
四个至亲老人,外婆是我唯一见过的。儿时,父亲在工厂上班,经常出差。而母亲是个摄影师,要到农村拍照。母亲的职业,一来可以谋生,二来也为那些长年在田间劳作的乡亲留点回忆。在精神极度贫乏的七十年代末,一帧黑白相片是多么宝贵的回忆与留恋。那些终日辛劳的人们才刚刚捱过了饥饿。于是,一帧相片就成了那个年代许多人关于青春、爱情,甚至生命唯一完整的纪念。因此,父母都无暇照顾我和弟弟的日常起居,将我们时常寄居在邻居家。父亲虽在城里谋职,乡下还有薄田,为保留祖宅,尚在耕种。外婆抽空过来照顾我们的日子,就成了兄弟俩的节日。老人从远达四十公里外的乡下徒步来到我们的住地,是一个十分艰辛漫长的旅程。五十多岁的老人背负着四十斤的精面粉,翻山越岭,一路蹒跚着来看问外孙。至今说起来,都倍觉可贵。
外婆烙得葱油饼格外香浓。老人每每升起柴火,就命我在一旁添柴。那时农家的灶都用泥砖砌筑,中央搁一口圆底的铁锅。柴禾入灶,噼啪作响,等锅底烧红,倒一勺菜油,哧溜一声,再将事先和好的面粉缓缓倾入滚热的油中,用锅铲抹匀在锅面,围一勺冷油在面饼的边缘,翻转过来再烙,撒一把葱花,香味升腾,就可以起锅了。每每此刻,满面黑灰的我就从灶口的小木凳上站起,馋眼看外婆将烙好的饼盛入一只花口青瓷碗。
生于江边的外婆擅长捕虾捉蟹。她说只要有水之地,绝不会因为贫瘠缺少美味。老人用细竹片编成一个箕状的竹篓,将其放入水边的草丛。片刻过后,再举起,就神奇地看见欢快腾跃的鱼虾。外婆将细小的鱼虾洗净,和着剁碎的青椒粒在铁锅里翻炒,就成了浓香的河鲜。我一直不解,只是寻常的油盐,竟就成就了无上的美味。而我那些自诩善厨的友人,配以品种繁杂的调料,却怎么也烹饪不出外婆为我煮出的滋味。或许,最好的食物与作料无关,不过融入了烹饪者真挚的心意罢了。
这两样食物几乎成了我对童年美好食物的全部记忆。
外婆收拾祖屋时,无意间找到一张包裹过儿时的我的旧毯。虽然陈旧,质地还算完好,母亲一直不舍得扔弃。外婆就拿起粉饼在毯上描画,后用大剪刀豁开。深夜不忍用电,取一只浅口瓷碗,倒半碗香油,挑一根拇指粗细的白棉线,划燃火柴点亮,就成了一盏油灯。就着这微弱的火光,老人用我帮忙穿好的针线一针一针纫着裁开的毯片。起夜时,我看见外婆专注地在香味扑鼻的灯下纫线,会催促老人歇息。可老人总是微微一笑, “我哪有你那么多瞌睡啊!”随手帮我压好被角,催我重新入梦。
清晨醒来,外婆笑咪咪地看着我。“瞧,多好的一件夹衣哦!”看着细密的针脚和外婆敖红的双眼,年少的我突然就完成了岁月在自己身上的转换。那件外婆亲手缝制的夹衣早已不知去向,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穿了三个秋天。尽管那时人们已经都用机器缝纫,可我依然骄傲地穿着这件外婆手工缝制的毛毯外套与同龄的孩子游戏。因为,我并不觉得这件陈旧的外套代表着贫寒,它只代表温暖。
随父亲举家迁往城里之后,离外婆更为遥远。可每每寒暑假,看问外婆还是我最中意的远行。即使知道要走好远的山路。那个年月,城乡不便,公交车送达的距离十分有限,步行对乡下的人们是必不可少的。也正因为此,锻炼了我柔弱的筋骨。使我在长达三十年的城市生活中不至于消解了步行的意志。每每和友人郊游,他们总是疑惑于我不知疲倦的步履,他们何曾知晓我幼时远行外婆家曾打下坚实地步行基础。
不论哪年去,外婆总会变魔术般端出各样早已换季的水果在我们面前。其实,当时的农村还谈不上保鲜,更无从使用冰箱。外婆在水果刚成熟时,就眼巴巴盼望我和弟弟过去分享,总是阻止表弟妹们将树上的果子采摘干净,等树上实在无法再挂果的季节摘下来,用清水洗净,风干,裹以干燥的火纸,逐个放在一只陶制的米缸里,搁在通风的高处。往往等我们到时,已腐坏大半,可外婆并不心疼。还总会神秘而又喜悦地用一个大瓷盘将还还沾着米灰的水果满满盛在我和弟弟面前,再打一大瓷盆清冽的井水过来,“赶紧洗了尝尝。”
于是,这些过季的水果就构筑了我的童年关于甜蜜的全部记忆。
那些漫长炎热的夏夜,是蚊虫的盛宴,也是我最期待的时刻。对着竹床上满天的星光,我催促着外婆给我讲那些古老而神奇的传说。正因为这种最初的文化灌输,让我开始迷恋文字。因为我已经无法满足于老人简单的陈述。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从那些传说人物身上看到了尊严与气概,也看到了是非曲直。这种平凡的价值观成了今后整个价值体系的地基。因此,无论怎样的岁月更迭,人世变幻,我始终固守着良心底限,不至于被奔流的物欲世界淹没。从这个意义上,我尤其感激那一段讲古的童年。由此,我会觉得外婆是个平凡而伟大的老妇人,说平凡,因为在华夏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有太多外婆一样勤劳的女性,说伟大,因为她用最简单吸引的方式完成了后辈的人格健全,让一些最本真美好的家族特质在晚辈身上得以延续。
每每夜半醒来,看见一旁的外婆明明双眼已阖,手却还下意识挥舞着蒲扇为我驱赶暑热和蚊虫。于是,外婆鬓角的斑白就成了我对童年的夜晚最深刻斑斓的色彩记忆。
犹记得儿时曾对外婆信誓旦旦,“等我长大了,一定用最好的轿车接您去我家享清福。”随着年纪的增长,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若想将其接到城里,属实不易。老人经受不得公交车的长途颠簸,常会呕吐不止,不堪其苦。外婆一生艰辛,对于生命馈赠的大多苦难都能安之若素。唯独对于乘车,无法消受。父亲在厂里任个虚职,与厂长交好,好不容易得个人情,借用了厂里唯一一辆轿车去乡下接外婆到城里养病。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那晚,外婆将我独自带到她养病的房间,从枕下摸出一个红布包裹。老人示意我亲自打开。我狐疑地将外层翻开,赫然看见一床折叠整齐绣有金色鲤鱼的被单,我暖暖地看一眼外婆。外婆示意我继续打开被单,我层层翻开,看见中间齐整地躺着一摞面额不大的纸币。“这床单我老早就备下了,一早料到苑儿会被录取。这钱,不多不少,整好166块。多了,也没有,只但愿苑儿顺利吉祥,越来越好!”我一时不知所措,竟自泣不成声。“傻苑儿,没出息!好事!好事!”那夜,我紧握着外婆干爽温暖的手,放下一个男孩的矜持,哭了很久。
舅舅一直拮据,得供三个孩子念书,自然没有余钱给外婆用度。我们家境略宽,可要为外婆治病,还要打算供我念大学,也无闲钱给外婆。那外婆哪来的钱给我呢?
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外婆听说我想念儿时吃过的香肠。就伙同母亲买了必须的材料,自己灌制。我在校寄读,一直忙于高考,只美滋滋地享用了食物的美好,却全然不曾知晓其中的繁琐与深沉的心意。
外婆将腌制的腊肠风干,在厂区的空地上挖一个土坑,引燃废弃的集装箱拆卸的木块,熏烤数日,才让我饱了口福。外婆本来只为满足外孙的一个心愿,却得了意外的回报。厂里好多年轻的职工眼看就新年了,都很怀念儿时的腊肠,苦于菜市的物资还不够充裕,远远闻见外婆熏烤腊肠的香味,都忍不住央求外婆帮助炮制。外婆古道热肠,来者不拒,也不收取任何报酬。看着老人家在大冷的冬天,在无遮蔽的旷野,烟熏火燎地守着一个土坑,衣裳与头发全是黑色的灰垢,好多好心的职工不落忍,将纸币软磨硬塞在外婆的衣兜。日积月累,才有了那晚外婆浓浓的心意。有些心意,是拒绝不得的,因为它太沉重,任何推拒都显得不敬。
外婆的后背略显佝偻,头稍前倾,身体重心靠前,行走起来就总像匆匆赶路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老人似乎总也闲不住,永远一副追赶光阴的姿态。似乎任何停顿与闲散都与她绝缘,她随时准备去完成某件在老人看来意义重大的事体。和中国大多数老妇人一样,外婆拒绝安逸,她固守着属于她生命的忙碌,匆匆朝若近若远的岁月蹒跚着。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朝远方模糊的深夜投以探询的目光,在那浓重的漆黑里,依旧闪烁着零星的灯火,一如多年前我 随母亲跋涉好久看见山岭中央从外婆家门透出的纤弱灯光,热烈而宁谧。视线涣散后,隐约看见放大的灯火里外婆佝偻着背,眯着眼角,一步步朝我站立的位置匆匆走来。
而我,挺直了脊背,肃然松开抱紧许久的双臂,我应该给外婆一个久违的拥抱吧!
也许,人生本是一样,无人可以逃脱。缓期的死刑,渐行渐近的刑台,是每个人必然的跨越。我生在人世间,面对冷漠繁华的人潮,却时常惦记起您苍老亲切的笑容!电脑里依然固执地播放着西单女孩那感动许久的歌声。
外婆啊 请别牵挂
你的话 我会听的啊
外婆啊 你还好吗
你在哪儿 我想念你啊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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