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一片荫荫的校园里,和芳多次谈起父亲厂里的图书室,里面有很多好书,听得她很是向往。
父亲的厂从学校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可我们每次满含热情地驰向那里,图书室的门总是关着,也因此每次总是失望而归。
记得我们还数了六次,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气势。直到去第七次的那个黄昏,我们终于看见图书室的门开着了。两个女孩子兴奋得象两只快乐的小鸟,直飞向那个图书室里,看着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翻翻这本,翻翻那本,喜不自胜着。
“出去!”忽然身旁一个严厉的声音把我们吓了一跳,才发现图书室里有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老头,正瞪着眼睛盯着我们,那眼光,仿佛我们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小偷。
我急忙递上父亲的借书证,他瞧了瞧,然后注视着芳说:“你呢?”
“我和她一起来的,也让我借一本吧。”芳带着恳切的声音说。
“不行,你给我立即出去!”老头严厉地说,见芳仍站着未动,简直恶狠狠地说:“滚出去!”
一向自负骄傲的芳从来遭受这种阵势,霎时间仿佛有泪要掉下来了,并且她随即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图书室。那时的我也无心再借书了,追着芳的背影到了父亲的宿舍,却见她已伏在父亲的桌上恸哭不已。
我劝慰着她:“为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头,值得吗?”
而她依旧哭得伤心欲绝,许久许久才平静下来。外面的天,已经开始昏暗,我拉亮了宿舍里的灯,却见她正伏在桌子上飞笔疾书着,我走上前去,已见洋洋洒洒的字迹印入了我的眼帘——
“你这个糟老头死老头:
每次到这个图书室,门总是关着,我们好不容易来了七次,才走进这扇门。然而你视我们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是这样可恶!我看是你的眼睛你的心灵早被灰尘蒙住了,以致看不到了这个世界的美丽。我们是倒了楣,才会碰上你这种糟老头!!死老头!!!你不配在这个世界活着,还是早日见鬼去吧!!!!!!”
我看着不由大笑起来,芳也大笑起来,并且出主意,把这张纸条塞到图书室的门缝里去,我大力赞成着。
晚饭后,我们蹑手蹑脚跑上了图书室的楼梯,门已关了,我们很顺利地把那张纸条塞了进去,想象着他拿到手时是怎样的吹胡子瞪眼睛,我们就快乐极了。
这件事很快就被我们忘了。
毕业后的某一天,我去父亲厂里,很自然地又去那个图书室,图书室里依然是那个老头。我递上了父亲的借书证,拣了一本喜欢的书,放在他桌子上登记。
他看了我几眼,很温和地说,还可以多借几本。
这下我觉得奇了,记忆里他凶巴巴的情形出现在我的眼前,也许此刻他心情好吧。我立即抓住机会在书架上又抽了几本书,一起放在他桌子上登记。
他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很精美的日记本,又从日记本里取出一张纸条来,放在我的面前,正是往日那熟悉的字迹:“你这个糟老头死老头------”
我不由笑了。
“这是你写的吗?”他笑问。
“是我那个同学写的,那时小孩子气。”我笑着解释说。
“不,写得很好,字也漂亮。”他竟然连连称赞着,并且又说:“你叫她来,这里的书也随便让她看。”
“我们已经毕业了,她的家很远,不可能来了吧。”我说。
他似乎很遗憾的眨了眨眼睛,我向他要把那张纸条讨回来,他却很镇重地重新把它夹进了那本精美的日记本里,并且很认真地说了句:“就让我好好藏着吧,我会记着你们的。”
霎时间,我莫名地感动起来,事隔这么久,他竟然把一张口口声声骂他的纸条保存着,并且还要珍藏下去。芳一定想不到,那张纸条会带来这样的结局吧。
就在那个黄昏,我坐在父亲厂里那条长河畔的亭子里,记得那个黄昏还飘着细细的雨丝,忽然从浓浓的飘着雨丝的暮色里,断断续续飘来了二胡的音乐,是一首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那音乐美丽极了,我似乎从未听见那样美丽的音乐。虽然以前不止一次地听过《二泉映月》,可我从未那样用心听过。
在一声又一声地跌荡起伏里,说不清的缠绵,凄婉,含着多少世事,岁月,生命的苍凉,如泣如诉着,幽幽的情,绵绵的怨和愁------
我简直是听呆了,父亲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问父亲:“是谁在拉,这么好听的音乐?”
“图书室的那个老头。”父亲回答说。而霎时在我心头,骤然一个鸣响——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老头啊。
又是一首更缠绵更哀怨的音乐,穿过雨丝,穿过黄昏,一阵阵地萦绕着我。
就在这暮色雨丝和二胡的音乐里,父亲对我说起那个老头的故事:
不要看这老头古里古怪的,他是新中国的第一批留学生,并且又娶了个法国女人做了老婆,两人非常恩爱,可是文革的时候,他老婆被斗死了。他有一个儿子在文革后被外公外婆接去了,他却从此再没娶妻,并且常常古里古怪的,落实政策后,被安排在这个厂的图书室,一直到如今。
从父亲简简淡淡的叙说里,我却仿佛摸着了一个灵魂,在和这美丽的音乐一起颤动------
后来,我把那张纸条的事和这个故事,还有美丽的音乐说给芳听的时候,她开始哈哈大笑着,听着听着却深沉起来了,她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瞧瞧他。”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了一种湿润润的东西。
可是有一天当我问起父亲,关于他厂里图书室那个老头的时候,父亲说,他刚刚去了法国,被他儿子接了去。
于是这份牵念随着时间的飞逝却愈来愈长久起来,不知异国他乡暮暮垂年的他是否活得快乐?是否还珍藏着我们那张口口声声是“糟老头死老头”的纸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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