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东西总有完整的欲望。所以对红楼梦,高鹗可以续写,刘心武也一样可以。此书如此,别的书也一样可以。
就说阿q吧,临死他曾喊过二十年后又是好汉的,如今几个二十年过去,阿q当然不能再是原来的样子,很可能已经成了好汉。例如很可能遇上革命队伍走上革命道路。因为按《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说法,像他这样的贫农,才是最革命的先锋呢。要是真革命了,当然就有可能也成功。这样接下来的故事就好办了。大体设想一下,这些事他也许会做:
革掉假洋鬼子和赵老太爷的命,把吴妈搞到手,或者吴妈自己送上门。跟小尼姑困觉,这当然也是两厢情愿,各取所需的。把小d等一班哥们找来,各自委任官职,如卫生部长,质检局长什么的。再重修土谷祠,成为革命圣地供人瞻仰。然后组织一个班子,整理自己的革命文物,重塑自己的前世金身,挖掘自己的辉煌家世,……这样就算成不了天子,至少也像个君子,再不会任鲁迅糟改。
当然了,这完全是凭空杜撰。就算鲁迅在小说中写着阿q做梦说:“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也不能就因此在貂身上长出这么长狗尾来。就一般人来说,梦话不能当真。除非这梦想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场合,那就是童话。
悲剧结局的童话就不说了,卖女孩的小火柴,不管临死多么幸福的微笑,实际上也只能是具冻的僵硬的尸体。海的女儿,不管自己多幸福,一个水泡也无法享受心上人的甜蜜。而舍身的小王子,纵然给天下的人都带来了福音,人们也未必会感谢他,谁让他变成了瞎子聋子乞丐呢。
喜剧结局的童话让人喜欢。如灰姑娘,终于摆脱后妈的恶毒,和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拇指姑娘也终于恢复原形,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但怎么看这都不是结局,盖棺才能定论。毕竟未来的日子还长,可能出的问题也不少。就常规来看,夫妻可能不合,王子可能出轨,王后也会衰老,以至国王很可能变成贪婪无道的昏君,王后则成了又一位刁钻刻薄的泼妇。更甚的,国家可能会爆发革命,王子没准会半路下台,这样的话,王后很可能会再沦落到灰姑娘的地步。
这些可能性都不小,但这样续下去,就不再是孩子的童话,而成成人的政治了。而到这地步,也就完全不再需要作家去杜撰,因为现实里就有很多类似的确凿案例。
读罗瑞卿女儿罗点点写的《点点记忆》,就觉得她就经历了一个这样的轮回。
1959年后罗达到一生的巅峰,身占党政军十多个要职。理所当然地享有既大又美丽的房子和院子、一大堆秘书、参谋、警卫员、管理员、司机、保育员,一群高[chao]厨师的服务,外加院子里齐刷刷站着的五个漂亮年轻的女人。而身为公主的点点,自然也身价非凡:内部电影,出入专车,哨兵向汽车行礼,室内洁净温暖,空气清香,灯光柔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这一切与王子的皇宫应该没什么两样。
然而,童话很快就醒来了。等到一朝失去权力,立刻人去楼空,“妈妈开始自己做饭,剩下的工作人员日益与我们为敌。”而她对此也能慢慢习惯,甚至会很感谢。因为她至少与陆定一夫人严慰冰相比还算不错:
1966年4月28日上午,在风景如画的中南海增福堂,几个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几下就把严慰冰从头到脚,剥得几乎暴露无遗了,仅剩下三角裤衩、汗背心。……那个汉子喝道:‘你摆什么臭架子?现在就要打掉你的臭架子!’”
其实,幸运还不止这些。1977年父亲又恢复了工作,尽管再没了当年的辉煌,却还是超越了不少当年的伙伴,如第二皇帝的千金林豆豆,第一文豪的公子郭世英,更远远超越了百姓可以想象的层次。
对一个点点来说,她的成长过程恰好经历了一个从童话到现实的循环。对一个国家来说,六十年的历史,似乎也在经历类似的循环。建国之前可看做童年,领袖们可以淘气可以生病可以撒泼,一切都如童话一般。在他们周围的人们,可以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可以斗志昂扬的干革命打蒋匪,可以一边纺棉花一边种鸦片,反正因为有个美好的明天让你期待,就是送命都在所不惜。建国的那一天,似乎可看做是结婚的那一刻。这时候忽然发现以后的日子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为了夺嫡要斗,为了争权要杀,为了家业要争,即使看起来什么都不为了,也不能闲着看你变修,于是就造出一片红色的海洋,看人们在那里互相游泳打架,也能获得不少生理上的快感。
作为职业革命家,革命本身就是最高最后的理想。如果不革命了,那该多失落!至于家庭的传统和组织的原则,都是为革命某个阶段所须的工具。将军乱啊伦可以看成是革命事业的需要,领袖的警卫员打倒领袖的将军只是证明了对党的忠诚。党的领袖再打倒自己的警卫员,则是统帅和元帅联盟的代价。如果说刘园园记得在爸爸生日那天点几支蜡烛遥祝平安有点另类的话,那像点点那样“与爸爸有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划界限”才是革命的主流。……于是,走出童话的世界,也就理解了革命原来是这样血腥,正统其实是这样荒诞。
到底什么是支撑童话的支点?其实不是她生长的乐园,不是她离开乐园的旷野,不是她时而有权参与时而被逐出门外的皇宫,这支点不是别的,而是一面似乎从没看见却又无处不在的权力之网,它的总纲就是一个人的一句话:咱们这些人,生是毛主[xi]的人,死是毛主[xi]的鬼呀!
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点点,现在北京协和医院当大夫,即使仍受祖辈余荫,也该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但是因为曾从童话走来,就也有与常人不同的见识: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孤寂的道路。
人终究会长大,正如童话终究会醒来,而醒来的结局无非两种,一种恶梦醒来,认定一切都是虚伪,世上本无所谓理想与原则,从而导向犬儒主义、享乐主义,这在一些老干部及其子女的身上已经表现出来;再一种是继续非理知、非反省地坚持原来的价值信念。谁又能说哪种更好?
或许人间本无伊甸,所谓的乐园,只是建立在千万人痛苦基础上的一座空中楼阁。随着占有者的离去,楼阁里的肮脏越来越暴露。而占有者的后代,或者继续依靠祖辈的淫威攫取财富成为寄生虫,或者走下楼来回归常人。前者或者依然让人羡慕,但又能持续多久?后者或者艰辛,但那份坦然真实和平静,却也是楼上人求之不得的享受。或者这才是童话最后的结局。
这个结局,其实完全不必旁人续写,主人公就在实践着,至少这个。
于木鱼宅
2011-4-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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