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和村口的交汇处有棵一抱多粗的槐树,它枝叶繁密,树荫浓郁,树底常年有修车的和剃头匠提供的板凳条椅,浓荫下聚集着四乡八里赶场的、歇脚的、牵牲口的、闲坐的。
嘈杂的人群中,总是能辨别出宝生的声音,在那一副很具说服力的语调里,讲出来的事物,有凭有据可寻。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脸上挂着质朴的笑容。
关于语言问题和话题的收集,宝生会从半途听说和记忆里提取,也会在一些旧的报纸书刊,电视收音机里获取,为了增加故事和事件的真实性,宝生必须遵循祖辈父辈讲故事的语言、语调、表情,这样的陈述,需要很好的记忆力、模仿力、想象力,还需一种冷静的态度,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故事要连贯流畅,这样才会令遥远而又不那么真实的事物变得逼真。在生活简单枯燥的村子里,很多的人喜欢聚在树下听宝生侃侃而谈。
每当宝生背着双手,慢摇慢摇的走向村口时,就有人远远的起身招呼欠身相迎,主动让座装烟点火,讨好谄笑“宝生来啦,今天来段封神榜吧”
宝生一一点头,接过递来的香烟,含在嘴里、夹在耳根、拿在手中,剃头匠忙不迭的递过来一个瓷缸,宝生抿了几口,砸吧下嘴唇,顿了顿嗓子,调整好表情便开始了。
槐树枝叶层层叠盖连成一片,晃动的树荫下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燃烧的感觉。宝生的思绪在浓荫下游走,一抬手、一顿足、一拧眉,都有着巨大的磁场,牢牢地吸附着众人的目光。
自从三丫四丫的出生,宝生的脸色就像只倒垂的苦瓜。只要有闲暇时都会到村口的槐树下,寻找男人的自信和自身的价值。
当宝生口若悬河唾沫四飞的谈起高射炮、洲际导弹的里程和准确性时,旁边就有人取笑“你的高射炮咋一次都不准呢?”尤其是瘦的像竹竿的陈三“又是丫头啊,要不要我去帮你播种。”
“狗日的,睡你婆娘!”宝生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无人知觉的走了。
见到陈三那风吹就倒的身板,走路有气无力的样儿,宝生就忿忿不平“像个吊死鬼,那厮的活又小又短,怎么就能生出仨儿子来呢?”
自那以后,宝生就不和村里的男人一起做工,一起放牛,每次都远远的绕着村口走。
宝生是有儿子的,在梦里。
每次斜着侉子、歪着脑袋、滴着涎水睡在躺椅上,宝生都会梦见自己顶着儿子在田埂上、在村口、在小道上奔跑,一会学着青蛙跳,一会学着鹞子飞,儿子那软软的小雀雀在骑在脖子上痒痒的、暖暖的,那茶壶嘴里喷出的液体,顺着脖子流到嘴里。宝生砸吧着嘴,一阵激灵,打个冷颤惊醒“日,又下雨了。”
“娃儿他爹,四丫该取个名了”女人边喂奶,边问道。
宝生扭过脸,看着女人瘪瘪的奶子,根根肋骨可见,女人太瘦弱了,一连四胎的生育哺乳,女人像腌泡过后去除水分的黄瓜,只剩下骨头和皮囊,男人不由心地一湿。
“四丫就叫予龙。”
“她爹,女娃咋叫这名呢?”
“予龙,予龙,就是要老天赐予一条龙给我,懂吗?”宝生吼道。
宝生出神的望着村口的方向,胸中跳跃的火苗不曾熄灭。心中的蒿草越是被挤压,就越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尽管计划生育形势已经相当严峻,宣传到家家户户,仍然做好了第五次生育的冒险。
宝生从集镇上回来,神神秘秘的把女人拉到房中,从怀里掏出一本“生男生女秘诀”,细细的研究起来。按照书中传授的,他们调理饮食,酝酿时机,选择体位,不久女人有了妊娠的迹象。
十月怀胎,生产的日子在等待中来临。
宝生熟练的备好包裹、开水、手纸、碎布、红糖、鸡蛋,差大丫叫来了接生婆。
搓着手在门外来来回回走动的宝生,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地透过玻璃往里瞧,这一次比以往还要焦急,“快了吗,快了吗?”
接生婆陆续的给宝生包裹了四个女儿,她每次恨不得用面团捏个茶壶嘴儿粘在婴儿的裆里。她和往常一样,希望拉出来的是个带把的,给宝生一个满意的交代。
女人哼哼唧唧了一阵,婴儿的头开始出来,接着肩膀、手臂、肚子,接生婆着力一拉,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婴儿的腹下。扯起嗓子喊“宝生呀,是个带把的”
这一次,宝生给接生婆用红纸包了十张大团结。
宝生用鲫鱼,用老母鸡把女人的奶子涨的鼓鼓的、白白的,每次看见女人在房里奶孩子的时候,都要拱上去啜两口。
孩子刚满月,宝生就想带着他到村口溜溜,女人说风太大,孩子小,要经常喂奶。
三月天,蝴蝶游荡在草丛花间,蜜蜂嗡嗡地穿房入舍,和风柔顺的自村口吹来,跳跃着摇摇晃晃的新绿,夹带着一阵阵爆笑声,宝生的目光从麦浪中眺望过去……
这期间宝生的脑海里囤积了国际上,国内的大小事件、风云人物的事迹,还有村民不知道的先进武器和预测战争,还有上一次没有讲完的回合……
自从儿子的出生,宝生就在春天里让老母鸡多孵了二十几只小鸡,多喂了两头猪几头牛。放牛、割草、喂猪、唤鸡、逗儿子,每天把自己填的满满的。偶尔牵几头牛打村口经过也无暇闲聊,只站在树荫下接支烟打声招呼便过了。
牛们乘机屈蹲着身子,拉几坨热烘烘的牛屎,撒一泡带有青草味的*尿,溅得宝生一裤腿,宝生抽了几鞭子,骂骂咧咧地赶着“个牛x的,乱拉屎,白白浪费了几坨”
太阳把村庄炙烤的发涨,土地晒的快要爆裂,热浪从莫名方向滚滚而来,知了的叫声在耷拉着脑袋的树丛此起彼伏,农忙季节快到了。
宝生在枣树下“嚯嚯”地磨长柄镰刀,打草绳,黝黑的脊背渗出密密的水珠和油脂,树影和光影在手中的刀刃上,像被割碎了一般,在眼前不断的纷乱闪烁。
儿子的摇床在触手的距离,宝生不时的起身逗一阵,擦掉儿子嘴角溢出的涎水。宝生准备农事忙完后,带儿子到镇上的医院问下:都快一岁了,儿子不会爬喜欢睡,是胖了的缘故?这流涎水吐奶,是不是奶水喂多了?
医生把孩子的眼帘翻开,嘴巴撬开,测探心跳,做脑电图,心电图;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告知:孩子有轻微的脑瘫。
宝生不解的问医生“啥是脑瘫?”
医生说,婴儿在胎腹中因为母体的感染,或先天遗传因素导致脑发育受到阻滞,致使孩子在未来的发育过程中,不能控制自己的姿势和运动……
宝生瞪大了瞳孔,依然没有完全弄清楚,“医生,你简单的直接的说,孩子到底啥病?”
“你的孩子,脑子有问题,可能会有点傻。”
宝生的眼前发黑,垂直的倒下了,再醒过来时,一侧的肢体没有了知觉。
大路扩建浓荫让道,槐树的枝桠被修剪,远远望去浓荫小了很多。阳光从树缝间投下来,在树的后面映出稀疏细碎的阴影。村口修车的刘老头年岁已大,搬进敬老院颐养千年,剃头匠王瘸子的女儿继承父业,在外学艺归来把棚子拆了扩充成一间美发店。树下的那些人,部分已经背井离乡寻找新的栖处,还余有三两咀嚼光阴的老者,偶尔会念叨“往年这季节宝生在的时候……”
宝生坐在轮椅上头微重,手搭在膝盖,一侧不由自主的抽动,双目望着远方出神入定,或许在想很远或很近的事情……
夕阳下坠,树荫轻轻的滑动,一寸一寸的消失,雾霭从地面的四处升起。
“爹,凉了,回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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