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的母亲
母亲今年六十二岁,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和高血压等老毛病,前年因胆结石切除了胆囊,身体一直不太好。高血压要天天吃药,一天不吃就头晕眼花,原来一次吃一粒,现在吃两粒才有效果。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有天气预报的功能,她感到关节酸疼了,这天十之八九会下雨,她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出门带伞。我习惯了母亲的叮咛,这不是唠叨,这是幸福。
算起来,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样,形影不离。白天还好,夜里,这个“老朋友”就翻脸无情了,母亲稍微翻一下身,就会牵筋动骨,痛得麻木,就连挪一下腿,也使不出力气。父亲看着心疼,带母亲去过几家医院治疗,然而没什么效果,后来又在草药郎中那儿配了几帖中药。母亲喝着苦涩的草药,嘴里是苦的,心里是甜的。父亲的关怀,就是最好的一帖中药,温暖人心,给母亲带来安慰。
母亲虽是农民,却是个爱整洁的人,不下地劳动时,就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桌上和地上,一尘不染。母亲一身淡蓝色的布衫,虽然颜色洗旧了,布也洗薄了,但穿在母亲身上,看着十分清爽。十年前,我就搬到镇上住了,住我楼上的阿姨是位退休的老教师,有一次,她对我说:“你妈妈虽是乡下人,但模样清秀,没有城里人的市侩气,一看就让人觉得舒服,亲切!”母亲是个勤劳而朴素的农村妇女,母亲的手心布满老茧,手背布满皱裂,我给她买了护手霜,她也不舍得擦,说:“一会儿就要湿水的,擦了也是浪费。”母亲是个操劳了大半生却不知道休息的人,“勤俭节约”四个字,是对她最形象的写照。
母亲吃穿用都很节俭,前些年我在镇上开店,收入还可以,过年时给母亲的压岁钱,她舍不得花,说存起来将来给孙子派用场。母亲和父亲一道,养育了我们兄弟俩,还翻建了两次住房,可想而知付出了多少辛劳。正如母亲所说:“我家造屋的钱,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想起我和弟弟小时候贪玩,全不懂父母起早摸黑的辛苦。母亲一大早就起床给我们烧粥、洗衣服,有时蹲在河滩上洗很长时间,头也不抬一下,直到洗完了往往腰酸背疼得直不起身来。有一天夜里,母亲去河边洗衣服,站起来时头一晕,竟一头栽到了河里,母亲不会游泳,夜里河边也没人,要不是母亲拼命挣扎着游回岸边,就会出事了。母亲怕我知道了担心,竟然瞒着我,后来是舅舅说给我听的,吓了我一身汗。我要给家里买洗衣机,母亲坚决不让,说她洗得动,用洗衣机浪费水和电,那都要花钱,不划算。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有爱吃肥肉、母亲爱嚼甘蔗梢的名声,那时我不懂事,以为父母本来就爱吃那些东西,后来才知不是那么回事。吃肉在二十年前是奢侈的事,逢年过节才会买一点肉,改善一下伙食。我和弟弟把难得一见的红烧肉挟到碗里,把精肉咬下来,把剩下的皮和肥肉送给爸爸吃。爸爸笑眯眯地说肥肉好吃,吃肥肉身体壮,我们信以为真。长大后,才知爸爸故意说爱吃肥肉,实际是他特意把精肉留给我们兄弟俩吃。爸爸年轻时就切除了胆囊,吃肥肉对他的健康不利,我们浑然不知。母亲也不逊色,春节时要买一捆甘蔗,我们吃的是中间的那段,爸爸吃的是头上硬的那一节,妈妈吃的是甘蔗梢。妈妈说甘蔗梢嫩,好吃。当我们偷偷尝过后,才知甘蔗梢要么淡得无味,要么苦得难以下嘴,甚至是有毒的,完全应该扔掉,而妈妈吃得津津有味,无非是装出来的,让我们相信她说的甘蔗梢好吃的假话。
我们家是失地农户,仅靠政府发放的口粮补贴,是无法过活的。农田刚被征用那会儿,母亲不适应,反复唠叨:“种田人没米吃,还要从米店里买,一天两天还好,五年十年可不是小数目,对农民来说,这是多出来的开支啊。”父亲去做零工,母亲耐不住空闲,从闲置的荒地上,开垦出一小块菜地,种上不同的时令蔬菜,自此,我家的蔬菜不用上菜场买了。除了自给自足,母亲还骑着三轮车把自家吃不完的蔬菜在菜场摆摊卖,一年也有两三千收入。但是,我并不支持母亲出来卖菜,她总是舍不得花钱买吃的,连两块钱一碗的馄饨也不舍得吃,有时是饿着肚子出来,又饿着肚子回家,对身体极其不利。甚至有一次,母亲还被汽车撞了一下,跌进了路边的沟里,幸好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母亲年岁渐长,反应不像年轻时那么灵敏了,我几次三番劝母亲别出来卖菜,母亲笑笑说:“做惯了,闲下来浑身不舒服,再说,辛辛苦苦种的菜,自己吃不完,烂在地里不是罪过吗?拿出来还能卖几个钱。”
母亲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又经历过困难时期,明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对孩子的要求很严格。记得我小时候,饭碗里是不许剩下一颗饭粒的,母亲除了告诫我粮食来之不易的道理,还吓唬我说:“碗里有剩饭,将来脸上要长麻子,会讨不到老婆的。”节俭当然是美德,但有些时候,不浪费未必是好事。父母吃剩菜剩饭已习以为常了,有时,一碗豆腐塞肉,往往吃一个星期才吃完,没营养不说,还不利于身体健康。据医生说,我的父母都有胆结石,跟不良的饮食习惯有关,隔夜的饭菜,会产生一些毒素,经常食用,就病从口入了,还会导致一些肠胃疾病。我笑着对母亲说:“你们舍不得把十几块钱的剩菜倒掉,结果,身体不舒服了,上一次医院,起码要花一两百,你们省下的钱,都贡献给医院了。”母亲不听我的劝,说:“荤菜是用钱买来的,哪能随便扔掉?”本来,照顾父母是我应尽的责任,可我住在镇上,父母仍住在乡下,我每个月回家几次,但毕竟没在一起,对他们有诸多照顾不到的地方,我想,等我挣到足够的钱,就买个大房子,把他们接到一块儿来住,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母亲和村上的几个妇女一起到常州去看病,听说那儿有个郎中医术好,可以治好风湿病。那天,母亲天蒙蒙亮就出发了,生平第一次乘了火车。那个老中医说:“你的类风湿是全身性的,也是慢性的,不治可能会得中风,要坚持服药才有效果,先吃一个疗程的药试试看吧。”母亲说:“要多少钱?”老中医说:“好一点的药八百多块,差一点的七百多。”母亲说:“草药哪有那么贵?不看了!”同去的妇女劝道:“既然来了,不能白来一趟,先配一个疗程嘛。”第二天,我打电话回家,听父亲说,母亲昨夜哭了,半蛇皮袋草药要七百多块,那要卖多少蔬菜才能挣回来呀?我心里很难过,他们辛苦大半辈子,任劳任怨地操持着这个家,都是为儿子和孙子着想,从没为他们自己着想,就是治病这样的要紧事,他们也是一拖再拖。
母亲和父亲很恩爱,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叫“少年夫妻老来伴”。父亲先后因阑尾炎、胆囊炎和胆管结石,开过三次刀,身体有点虚。父母两人相互照顾,相依为命,要是哪天没在一起,母亲是睡不着觉的。父亲喜欢打小麻将,有时夜深未归,母亲就给他送去御寒的衣服。我从没听父母亲相互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话,但他们从不吵架,他们每天在一起,就是对爱的最好的守护。父母没有女儿,就生了两个儿子,我是长子,理当多关心父母。在父母住院和手术期间,我彻夜陪护在他们身边,尤其在父亲开刀时,我两天两夜没打一个瞌睡,父亲苏醒后,我因疲劳过度,挂了两天盐水。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对我父母说:“瞧你们儿子,比女儿还孝顺,你们真是好福气啊!”我笑着说:“我是父母生养的,照顾他们是应该的。”父母开心地笑着,忘了手术后的疼痛。
现在的政策好,农民也有养老金领了,这几年还在见涨。前些年,母亲眼热别人每个月能领到几百元的养老金,盼着自己也能领到。真的领到了,母亲又有点伤感。有一次,母亲在我跟前说:“娘老了,一晃就六十了。”是啊,不知不觉,父母都已六十出头,头发已被岁月染白,当我为人父母后,我更加懂得了父母的无私和伟大。父母年纪大了以后,我像牵挂自己的孩子一样牵挂着父母,担心他们生病,叮嘱他们吃好穿暖,油腻的东西不能吃,出门要注意安全。小时候,我嫌母亲唠叨,现在反过来了,母亲也笑我有点婆婆妈妈了。
生命是宝贵的,也是有限的,我不想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当父母健在,我们做儿女的,应该常回家看看,陪陪他们说说话、吃吃饭,让父母感受到合家团聚的温馨与快乐。有一天,我们也会老,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对子女的言传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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