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车内柔美的音乐让我心房响起《游击队之歌》,其中欢快流畅,激昂亢奋的旋律与衡邵高速公路的行车节奏达成默契。我似乎变成浓稠的血液,在弯转的血管里加速旋动,惬意之极。这种感觉产生在阳春时节瞻仰贺绿汀故居的旅途上,可谓不虚此行。车窗外春光融融,阳光熠熠。雨后山野在暖阳抚爱下,风景更是不同,真是百样娇柔,千般秀色,万种情状。阳春三月如同悄然成熟的姑娘,身系短裙,束着细腰,脸映桃红;收敛野性,走向妩媚。蓦然回首,如同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英雄气、美人娇的感觉不期而至。
转入一溜狭长逼仄的公路,车道在山丘腰部缠绕,近乎音乐的律动。在山角一户民居旁边,陡然形如纱帩,延展、拉直、下沉,穿越阳光,掠过蓊郁的竹林,向一垄狭长的农田横飘过去,直达一所简陋黝黑的三合院落——贺绿汀故居。
这里,群山环抱,山峦逶迤,竹修林茂,空明洁净。这里,就是生命活力和艺术灵气生发和聚集的宝地吗?
我的神情顿然虔敬,庄严而肃穆。
轻轻踩踏脚步,默默地向人民艺术家致敬!
缓缓环视,在这青山相连、农田相缀的偏僻之地,在农村洋房炫目的草野间,面对陈旧黯淡的故居,总算找到故居之“故”感觉。心头别有滋味。
入口处立着石碑,题曰“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三合院的一方向百米开外的青山敞开,展示接纳大山的胸怀。院落全是青黑的瓦房,木板楼层,略显低矮,有委顿之感。院落中间是几米见方的长条形,残存的雨迹使得淤泥乌黑,我们抬脚避过水迹,才能踏上正屋台阶。屋基前是脏兮兮的水坑,让我们实实在在感受当时村居构造和时代印痕。正中堂屋是陈列室,墙壁贴满有关音乐家贺绿汀的资料。
其实,我无需逐个端详每张图片和文字说明,一个鲜活灵动、风华正茂的音乐才俊早已在我心头盘桓。贺绿汀年轻时在上海求学,有一天听到一则消息:俄国作曲家兼钢琴家齐尔品先生在上海举办“征求中国风味的钢琴曲”活动。比赛揭晓前,作品姓名严格密封。比赛非常公正,优胜者可获得出国免费学习的机会。穷学生贺绿汀喜出望外,在酷暑中完成《牧童短笛》等三首曲子,郑重寄出,急盼回音。没有想到居然力挫群雄,《牧童短笛》荣登榜首。从此,优美的中国风味钢琴曲飞向世界,乐坛上升起了一颗令人瞩目的新星。
想到这,作为邵阳人的骄傲,我心头无比滋润和甜美。是的,这位伟大的音乐家早已深入人心,有口皆碑。他的《牧童短笛》此后成了齐尔品先生举办音乐会的必弹曲目,而今也已成为各地的教材。何止这般,这位文质彬彬的青年才子竟然在1927年参加过广州起义。革命斗争并没有排斥艺术生活,后来一系列作品如《天涯歌女》、《秋水伊人》、《春天里》等歌曲风靡南北大地;尤其抗战期间,创作的《游击队之歌》和气势磅礴的合唱曲,在当时的华北大地上传唱不衰,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坚强的革命意志有机地融为一体,在革命年代里焕发彤红的青春。欢快,奔放,热烈,昂扬强劲的生命活力竟由这所简陋院落催萌。
当年的青春年华,何其美好!只有院落对面青葱苍翠的竹林才能与这种活力相匹配。可我俯视院落坪地的淤泥,脏污的水坑,窥视堂屋两侧上锁房间积满尘垢,木器倾侧,不能不感慨万千,扼腕叹息。毕竟,这些污浊尘垢里曾经飞腾出金色的旋律、青葱的年华,催人奋进,意气风发!
怎能如此草率地对待大师的居所、安置大师的灵魂?我隐然困惑,黯然神伤;这里似乎缺失对伟大灵魂的尊重。人们太容易分享甜美的精神硕果,太容易忘记勤劳的园丁。倘若前坪铺陈一些沙石,也不至于让谱写生活强音的音乐家故居如此潦倒,残留污泥,妨碍游客观瞻,减损朝圣者的虔诚。
这位足迹踏遍莫斯科等地的伟大音乐家,早年就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地方。我们转一圈后,正欲匆匆离去,忽然听到一阵沧桑般轻弱叫唤:“你们要买蛋吗?”一看,一扇灰色陈旧门扉开启,出现一位瘪嘴老太太,满脸皱纹。我等惊扰了老人家的宁静,她也正好就此在这闭塞的角落把鸡蛋卖出。随即,我们离开了故居,可离不开挥之不去的优美旋律。觉得这旋律弥散到阳春三月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根草木,直渗透我们的心房。是啊,这里到处洋溢艺术的灵气,为感受着灵气,那么,好吧,就循着大师的足迹,朝附近名为黄草坪的山丘之巅进发。
翻越一道山梁,山上满是刺蓬,灌丛低矮,残枝遍地。在山林间小心穿行,仿佛重回抗日的峥嵘岁月,让我重温当年的快乐和紧张,再次想起《游击队之歌》。当年游击战士们,不正是在这般荆棘丛中、林木之间,睁大眼睛,灵活巧妙与敌周旋,伺机消灭敌人吗?那机智,那勇敢,那行进的形象,仿佛历历在目。
从树林穿出,眼前豁然一亮,一座圆锥形山峦耸峙眼帘,几个人影早已立于尖顶之上,邈邈可见。山腰,银色李花灿然开放,纯净典雅,光莹耀眼,风姿卓绝。游客们本来记住了这里大片桃林,想象着中无杂树、落英缤纷,可花期未到,尽是瘦枝和花骨朵,只有几树桃枝零星绽放,桃色微弱。纯白之间涂抹几笔粉红,不失别有趣味。但缺乏雄浑的、铺天盖地的、灼灼燃烧的彤红,游客们免不了挂上失落的表情。愈往上,李花愈多,花香愈浓,地下青草绒毯似的,软软绵绵,引得一阵流连徜徉。不一会,我们便向怪石嶙峋的山顶攀援。
驻足山巅,纵目远眺,天似穹庐,大地浑厚,气势神雄,万象一新。山花与菜花争妍斗艳,尤其金灿灿的油菜花,挟裹王气,在青山、在黄土地上肆无忌惮的喷洒,也因地制宜的点缀,仿佛锦绣铺陈大地,疑似天工呵成,实为人力铺就,一片一片。银色李花,金色菜花,粉色桃红,铸就大地精魂。心旷神怡之际,我顿然醒悟:这分明是贺绿汀优美旋律的有形化,是贺老的精神种子散落处处,遍地开花。
一念至此,我如释重负,没了隐然困惑,没了黯然神伤。生活中,我们有“天涯歌女”的忧愁,有“秋水伊人”的凄婉,但更有“春天里”的乐观,豁达和希望。
天风吹拂,神清气爽,攀援的热气风吹殆尽。放眼天边,视野千里,千山走蛇,万山来奔,那是贺老的韵律在永恒的旋动。眼前的原野上,曾几何时,有骑牛牧童,短笛横吹,悠然自得,短笛的韵律不正是定格成了眼前迤逦的山形么?为了铭记心中的愉悦和兴奋,不能不借用大师的一个音乐标题:“我们心上开了一朵玫瑰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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