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势时大时小，心情也是湿漉漉的。我的心被痛苦所纠结，想到一些让我痛苦的事情，追悔莫及。

我真想自己还是个孩子，躺在外婆的怀里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外婆的脸上满是皱纹，饱经沧桑；她的手上满是老茧，像松树皮。在她慈爱的庇护下，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光。我还记得冬天阳光很好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坐在村中央的太阳地里，靠墙坐着，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拉着家常。我最喜欢听外婆讲故事，她的口才很好，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十三岁的外婆，从河南逃难到了湖北，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她的一生，都在苦苦地思念她的亲人。她一遍遍地给我讲着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的故乡，她的妈妈，她的儿时玩伴，她再也见不着的兄弟姐妹。那个时候，天真的我总是安慰她，等我长大了，一定陪您去你的家乡看看。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为您写一本书。“傻孩子，到那时，我的骨头都打鼓了。”　外婆笑出了眼泪。

我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幸福地依偎在她的怀抱里听她讲故事，我以为她永远不会死，虽然她已经很老了。　

在我十五岁那年，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外婆去世了。我握着她的手，那手在慢慢变冷。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时间的残酷，它残忍地夺走了我挚爱的亲人，而我在时间面前无能为力。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心如刀绞。年少的我必须得面对亲人离我而去这个现实，而我又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啊，我不能勒住时间这匹烈马的缰绳，让它停下迅疾的脚步，我内心充满了悲伤。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老态龙钟地死去。我害怕老去，害怕死亡。

偶尔会想起青春岁月里的残梦，就如同我在冬日暖阳下做的一个温馨的梦。那些片断让我黯然无光的生活有了一点亮色，我真实地活过那样的年纪，真实地经历过爱的痛苦与忧伤，经历过像是雾像雨又像风的初恋。虽然只是一场了无痕的春梦，但毕竟我曾经做过那样的梦，有过十六岁的花季十七岁的雨季。而今，是不会再做梦的年纪，是被现实磨砺得麻木不仁、百毒不侵的心。

从前的事，从前的我，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往事的气息扑面而来，刺激我日渐麻木的心灵，我的感觉仿佛已经萎缩，只剩下躯壳，机械地活着，活在那些回忆里。往事依稀仿佛，像一幅看不真切的画。我是如何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长成今天的成年人的呢？那些时光似乎很漫长很漫长，却是走得最急的。转瞬之间，沧海已变成了桑田。我落入时光的隧道，努力想要去捕捉那支离破碎的往事片断，往事踪影已渺，让我暗自神伤。一页一页日历的翻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生命的不可追回。

2005年的冬天，我回到了故乡，故乡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了，说她变美了吧，那些衰败的老屋恰如那些一天比一天衰老的人；说她不美吧，一栋栋楼房又在拔地而起。

家门前曾有两株椿树，那是我引以为傲的。记得小时候，我经常会仰起头看着喜鹊在枝丫间做窝。枝丫间最多时有四个窝，一群可爱的喜鹊叫喳喳的。外婆笑着对我说等我长大了，把那两株树砍了给我做嫁妆。在除夕夜，外婆叫我抱一抱那两株树的粗大的树干，说是这样我可以快点长高。门前的池塘，水经常是满的，池塘四周的岸上长满了青葱的树木。一到春天，嫩绿的垂柳枝条一直垂到水面，小鸟啁啁啾啾，春意盎然。夏天，园里那株枝叶繁茂的栀子树开花了，洁白芬芳的栀子花，曾多少次走进我思乡的梦中。秋雨绵绵中，整个小村庄都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中，像极了一幅水墨山水画；冬天来临时，万物萧瑟，小村庄也变得沉寂了，可我还是觉得她可爱。

可是，在2005年的冬天，家门前的树早就没有了，池塘四周也光秃秃的，找不到一棵树。后园里那株开花的树也死了。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让我感叹时光的无情。夕日的小孩如今已长成了青年，有的已为人父母，青年人变成中年人，中年人迈入老年的行列，老人们更老了，有些老人去世了，有的青壮年也英年早逝。

我沉浸在无法抑制的悲伤中，因为我的舅父他已经病危，无药可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露出狰狞的面目要把他带走。我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一辈子孤苦伶仃，然而我并没有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我在空旷的山野伫立，四周同样是灰蒙蒙的，冷冷的雨打在我的脸上、身上，这里的田野，山冈，他的身影曾无数次地走过，他也曾四时劳作，那是他生死与共的土地，他生长在她的怀抱里，他也曾是个幼小的生命，然后慢慢长大，衰老，死去，像庄稼一样，一茬茬的。我的心被揪紧了，我只能听着时钟嘀嘀嗒嗒的响声。舅父走了，在那个寒风冷雨的冬夜。他安详地躺在那儿，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世间的苦难，再也不会找上他。他唯一寄予厚望的我给予他的没有慰藉，只有远离和忽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忽略身边的亲人的。他是患癌症去世的。病痛折磨了他两三年，他一直不肯去看病，只当慢性胃炎来治，就这样拖着，最后，无药可救。我没想到是那样严重的病，我还幻想着有一天他老人家能到深圳来看一看的。如果我点送他去大医院诊治，他不会这样痛苦地死去。他的病是因为长期身边没人照顾，饮食粗劣生活不规律造成的。我太自私太冷漠了，记得那时每每打电话回去，他都说他的病好了，我竟也信以为真，没有向村里的人问询一下实情。我的心被悔恨与悲伤弥漫。

村里的人叹息着，谈着村里近一年来死去的人，谈起他们的死，仿佛是麻木的。那些因癌症去世的青壮年，家里债台高筑也挽不回亲人的生命，有的人在高额的医疗费用面前绝望了，病人只能等死。这一切使我痛苦压抑。

活着的人在一天天老去，死去的人成了一个休止符，一首哀歌。活着的人还得努力活下去，死去的人是否有另一个世界呢？如果有，他们会不会想起尘世中的亲人？如若没有，那么一切只是虚空了？亲人们随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一同逝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活着的我，活在对他们的缅怀和忏悔中。逝者他们的灵魂不死，永远活在亲人们心中。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去那未知的世界，和他们重逢，那才是我们永久的憩园。

冬雨淅淅沥沥，我长跪在舅父的坟前，我早已流不出泪。　车子在发动，在一步步远离故乡。我梦萦魂牵的故乡，我如何再也回不去？

我怀念故乡的月夜，春夜里的晚风吹来田野里不知名的野花香和泥土的芳香，那是静谧的，惹人遐思的夜！那个稻场，是村子里的人每到夏夜必去的纳凉的好地方。大人们谈着家长里短，孩子们追逐嬉戏着。我躺在竹床上，仰望着满面天繁星，外婆拿着蒲扇一边给我赶蚊子，一边给我讲故事。讲嫦娥奔月，讲牛郎织女，讲七仙女与董永，讲白娘子……舅父拿着个小小的收音机，一边散步一边听评书，晚风把评书声传得很远很远，不知是谁吹起了悠扬的笛声。舅父瘦小的身影仿佛还在我眼前：他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他趿着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还一下一下还在回响。那年夏天的一个周三下午我回家拿菜，周四，他送我去镇上的中学。他背着一大袋米，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沉默寡言的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着。十几里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镇上，天还没亮。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打着手电筒，给我照亮。到了学校，天才亮，走到宿舍门口，听到起床的铃声，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转身就走了。我的手中，攥着一把浸透着他汗水的零钞。我眼眶湿润了。

那个塘埂，我曾多少次在那里放过牛，在夕阳西下时看过绚丽的晚霞，我们也曾去捕捉过那种大大的据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的蝴蝶；那所小学校，如今却废弃了，当年我曾在那儿读过五年小学；1993年的寒冬的一天，我冒雪回到家，推开门，舅父早已炖了一大锅的萝卜肉汤等着我，那香喷喷的饭菜，使我忘记了寒冷。

几回回梦中回到故乡，推开那两扇虚掩的大门，见到久违的亲人，不禁热泪盈眶。如今，那两扇大门将永远深锁，老屋主人的故事，将被岁月的尘沙湮没；而我，再见不到亲人。

我的心中，有着永恒的悲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