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怀疑这具能吃饭想睡觉的躯体，并非是真的自己。看了《记忆碎片》，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

故事开始，身为调查员的莱尼，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正遭人奸杀。他自己击毙了一名歹徒，另一名歹徒倒地。此后，妻子死去了，自己也患上了失忆症。失忆后的莱尼，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对眼前的事只有五分钟的记忆。他清楚记得自己的身世，遭遇，和技能，以及那个永远也忘不了的噩梦。但对噩梦后的现实却完全陌生：刚才还和你相谈甚欢，再见又成了陌生人；每天在同一个地方醒来却完全不知自己在哪里；永远也看不懂电视剧，因为前面的情节早已忘记，所以只看五分钟内结束的广告……

由于这个特点，莱尼沉湎于脑海里不断闪现的妻子惨死的场面，并靠妻子的保险金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坚定不移的报仇计划，以此作为生存的目标。然而同样因为这个特点，更增添了他报仇的复杂性：他要不断将刚见过的人和事拍下来，将刚经历的事的判断记下来，甚至将那些自认要刻骨铭心永远记住的事实纹在身上，这本身显然已超出复杂的范围，而有些荒诞了。

记忆不可靠，时间就可靠吗？正叙的事件，倒叙的故事，交叉的剪辑，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时间交汇，看起来既是结尾也是开始，既是自然的时间也是故事的需要，既好像真的存在过，又确实只是记忆的影像。在支离破碎里线索更加朦胧，在时间逆转里更难辨事件的原貌。

毕竟现实在不断进行着。立刻拍下的照片未必就是事实，今天做出的判断未必永远适用。曾经认定的事实未必就是真相。纹在身上的fact未必就如所愿。藏在兜里的照片和纸条，也会被偷梁换柱。因为上过当才知道的电话骗人，但面对面的交流难道也一样会骗人。

你为骗了你钱财的汽车旅馆发狠生气，但却对用你作工具帮人杀人发财的警察俯首帖耳。这个人在这件事上帮助了你，没准在下一件事上就会欺骗你。那个人在那件事撒的谎让你发誓不再相信他，但事实上他却是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你一直认做知己的人很可能正是真正利用你的仇人，那看似总恶语相向的人没准却一片善心。你自以为铁定无疑的事只是别人别有用心的伎俩，你自己百思不解的幻觉或者正是现实里发生的真情。……或者所有这些不过是一些不断变更的记忆碎片，或者应该说每个人在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谁都无法断定好人坏人，撒谎或诚实？

为妻子复仇，一个看起来单纯而正义的举动，实现起来又是如此支离破碎。堂而皇之的道理做起来原来如此笑料百出！艰苦卓绝的证据和追踪，最后的成果很可能是个错误。

由于这种复杂甚至荒诞，莱尼除了一次次被人利用，并未真正报过仇。到最后，那越来越多的相片纸条和纹身本身都越来越矛盾，这荒诞的报仇之路也终于走向了尽头。无法想象他未来的生活该怎么结局，忘记那过去的噩梦开始新的生活，或者沉湎于记忆的碎片永做别人的工具？

纸条、相片和纹身，看起来到处都是真相，旅馆，汽车和活人，看起来遍地更像是陷阱。昨天记录下来的标准，是否就适合今天的事实？刚才拍下来的现实，是否就是真相的一部分？一直好如一人的伙伴其实才是你真正的仇家。所谓的奋斗和理想，执着和坚持，不过是为自己无聊的活着而虚构出来的意义罢了。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周而复始，为了活着，我们拒绝真相，我们不得不进行自我欺骗，为自己制造一个又一个目标、一个又一个意义，一个又一个信心……

坦率的说，患了记忆丧失的病人，要理智清醒的复仇是不现实的。就是我们这些满世界行走自以为正常的人，谁又敢断言能明辨是非？所谓生存，其实不过是一些记忆的融合，所谓记忆，究竟多大程度上能反映客观？就算你从不曾忘记什么，可你还记得曾经的生活目标吗？还执着于发誓的人生理想吗?

勇气其实也等于偏执，忘却其实也等于新生。登顶的目的只是为了安全的下撤，理想的实现只会带给人更多的失望。把每个短暂的记忆都刻满仇恨，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看似明白的那一刻，其实只是一个新的愚昧的开始。在不可救赎的循环中，终于到自己被杀掉，完结一场既定的悲剧。

世界本身就毫无逻辑可言，艺术只是要表达的一种情绪，何必要从这里徒劳的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真相永远沉淀在层层迷雾下面，知道真相的这一天，也就是死去升天的那一刻。而一个完全没有噩梦和记忆的人，更可以成为一个毫无责任的人，这也可以是如此的潇洒！

一个只有短暂记忆的人,他记住的只是一个个瞬间。笔纸墨水和相机，或者比记忆更可靠。莱尼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记忆的世界。在那里他有自己的准则，他是自己的上帝。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正常人，看似记住了一些东西，其实清点一下，究竟记住了什么忘记了什么？或者记住的只是些虚构的快乐，而被抛弃了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现实。

记忆的长短，相对人生的漫长永远只是一瞬。记忆的真伪，更容易被现实误导和利用。不断演绎的记忆是虚幻的，看见摸到的事实也并非可靠。看似我们比莱尼幸运，其实不靠相片纸条和纹身的记忆，一样无法救赎自己。

在长久的自我欺骗之后，将被歪曲的记忆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实，被不愿被接受的真相抛弃的越来越远。然后在自己臆造的世界里，自以为是，自得其乐，自食其果，自欺欺人。

执着的纠缠于它们，很可能被推向了错误的方向。只在偶尔的清醒中，仿佛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为了要活下去，再给自己找个更加虚幻的理由，而不管这理由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这活着是闹剧还是嘲讽。

生前谁是我，死后我是谁？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病人，生存都是一样的荒诞。

于木鱼宅

2011-3-29

-全文完-